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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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淡淡如风

[都市言情] 《伊甸樱桃》作者:慕容雪村(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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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6 1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艾乐森
  
  
  
  21世纪跟以前毕竟不同。以前是“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候”,21世纪比较公平,抢300元判十年,抢三个亿当贵族;以前的贵族喜欢填填词作作诗,双休日骑着马冲撞包子铺,21世纪的贵族不那么无聊,他们要么开宝马撞大葱,要么自己出钱拍电影,在里面扮演超人;以前的超人要穿兜裆紧身裤,还要会飞,21世纪的超人不用勒那么紧,只要会做生意就行;以前做生意的地位很低,潘驴邓小闲,工农兵学商,座次还在驴和臭老九之后,21世纪做生意的比较酷,按报纸上的说法,都是高尚人士;以前人们说“高尚”,指的是不偷汉、不骂娘、扶瞎子过马路什么的,21世纪也说“高尚”,不过一般指的都是偷税和贪污,偷得越多,贪得越大,高尚得就越厉害;以前“贪污”啊、“奢侈”啊、“腐败”啊,都是坏词儿,等到了21世纪,咳,谁他妈不想奢侈,谁他妈不想腐败呢。
  这些日子我一直呆在贝奇行宫,逗过纯一郎,骑过海明威,掐过贝多芬的脖子,身边总是围着几十号人,个个斯文有礼,说话慢声细气的,态度低眉顺眼的,除了没净身,其它无可挑剔。每到晚餐时分,行宫上下热闹非凡,传膳的、布台的、送菜的,像蝴蝶一样穿梭往来,我坐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黄花梨直棂玫瑰椅,每枨每板都带着珍贵的小鬼脸,一共有几十个,一个鬼脸至少也值个三五万。每一顿都有几十种酒,几十道菜,一样挟一筷子也就饱了,剩下的都拿去喂狗,狗不吃才轮到我的仆人。重金聘请的钢琴师每弹完一曲,照例对我鞠个躬,我心情好的时候点点头,心情不好就装没看见。有一天上了一道冰糖燕窝煨熊掌,正确吃法是划开酥皮,用藤勺掏着吃,因为藤勺清苦,可以袪除熊掌的野膻厚腻,我不得要领,拿筷子搅了两下,搅得一塌糊涂,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说这菜不好,怎么弄得跟泥似的?后来才知道熊掌这东西炖烂很难,熬成胶倒容易,结果还是当天就开掉了六名厨师。有时候吃着吃着,我就会有一种恍惚之感,想当皇帝也不过如此吧?
  当皇帝也不过如此。我是说,等你真的当上了皇帝,感觉也挺无聊的。这无聊往大里讲,是一种非理性的空虚感,这词儿我表哥以前老爱说,其实就是闲得慌;往小里讲,真是放个屁都会引起浩叹,他妈的伊于胡底啊。最开始我的兴趣在吃,燕窝、鲨翅、驼峰、豹胎……,还有猩唇,我估计世上没几个人见过这东西,不仅是嘴唇,而是整张猩猩脸,有额头,有下巴,有鼻子有眼,扁扁厚厚的,足有一斤重,脸上的毛褪得净光,看上去居然有点像我表哥。这东西我吃了整整两天,一天用鲍鱼敷蒸,把猩唇片成硬币大小的薄片,逐个贴在南非网鲍的表面,加上甜樱桃、鲜莲子、玫瑰露,蒸熟后鲍鱼弃去不用,只吃那吸足了鲜味的猩唇片,感觉鲜甜香韧,只是有点腥;所以第二天换了做法,把那两片嘴唇切得细细的,用上好的云南普洱泡了一整天,这茶有160多个陈年,1997年在伦敦卖到几千英镑一斤,泡出茶的酽香后,加上鸡跖、菱角、鲜笋、香椿芽,鸡跖就是鸡爪中心那点绿豆大小的肉筋,古书有“狐腋非一皮能温,鸡跖必数千乃饱”的话,炒出来黄黄绿绿的,十分美观,我吃了两口,突然想起了我表哥:如果把他的脸剥下来炒上一盘,吃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花花公子》的创始人海夫纳说:没什么比结婚更耽误性生活了;要我说,没什么比山珍海味更倒胃口了。什么山八珍、海八珍、飞天入地八珍,听着跟花儿似的,真吃到嘴里,也不过就是个玩艺儿。就说驼峰吧,肥得跟猪奶子似的;鱼翅就是粉丝它二大爷,爷俩一个味儿;最让我想不通的是鲸鱼鞭,那东西又苦又骚,还有股汗脚味,说句那个点的话,就跟炒牛屄没什么区别,居然也能称作是珍馐美食,估计这有钱人的脑花是让蛆给拱了。说出来没人信,我现在经常想的竟然是我女朋友做的蒜蓉菠菜,放点盐,放点油,看在眼里绿绿的,咬在嘴里脆脆的,我以前每次都能吃上两大碗米饭,可现在,唉。
  吃腻了,我就开始玩,贝奇行宫里除了没有女人,其他应有尽有,我打了几天保龄球,从80分打到180分,把手指甲弄劈了,最后发现还是躺在球道上睡觉更有意思;骑过两天马,屁股都磨破了,马仆在旁边笑着安慰我,这马仆是前香港的资深骑师,出身书香世家,一开口就是典故:“你这是———久不乘骑,髀肉复生啊。”私人戏院有个小放映室,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电影,至少也有一万部吧,首先是内参,部长挖鼻孔,总统抠脚丫,布莱尔下身的CK小可爱,等等,也有国民党士兵残酷镇压我进步学生的矫健身影;然后是黄片,教授九九八十一种交媾技巧,每一种都发人深思,直捣虚无;最变态的当然是日本人,他们拍了一个叫《御用牙》的片子,里面的男主人公为了提高性能力,每天都要干漏一麻袋大米……,还有艺术,基斯洛夫斯基的《红》、《白》、《蓝》、《机遇之歌》,看到最后,仆人们轻手轻脚地把我抬进卧室,还拿丝巾帮我擦腮边老长老长的哈喇子。
  日子太慢了,一天有24小时,一小时有60分,一分有60秒。小时候读元稹的诗:深宫寂寞恨日长,现在渐渐明白了,豪华行宫里没有年月的,时间就像停了一样慢,一天有24小时,一小时有60分,一分有60秒,每一天都有八万六千零四百秒……
  有一天我坐在大厅六十四件一组的艾乐森沙发上发呆,那条叫纯一郎的小狗在我腿上爬来爬去,叫声细细的,像小猫仔吃奶,像小兔子打呼噜,还伸出针鼻般的小舌头舔我的胳膊,样子又古怪又机灵,我搓弄了它两下,这小东西张嘴就咬,活活咬掉了一块皮,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我跳了两下,气急败坏地叫英国管家:“去!把这狗杀了!给我做包子吃!”其实我是开玩笑,真实用意是让他找医生来给我打针,没想到这该死的英国佬居然敢驳我,他鞠了个躬,说他不赞成,还说这狗多么可爱,多么名贵,他主人多么疼爱它,等等;说得我怒火万丈,拍着大腿跟他瞪眼:“我他妈的就是要吃狗肉包子!你去不去?!”他又鞠了个躬,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让我稍等。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我盯着他扑粉的假头套恨恨地想:不列颠的王八蛋,你以为还是1900年啊,现在可是21世纪,这里也不是他妈的圆明园!
  那天晚餐,我的主食是两只小小的包子,面皮擀得极薄,近乎透明,上面摺皱细匀,浑圆精巧,摆在翠绿的荷叶上,就像两件完美的艺术品。里面的馅红红的,细细的,一咬一包水,我吃了一个,又挟起一个,看见旁边的英国管家两眼紧闭,胸口起伏,喉咙里格格作响。
  
  我的卧室长八十米,宽六十米,中间的大床最少也可以睡三十人。每当晨风拂动床帷,太阳从窗边升起,我就会艰难地从梦魇中醒来。外面阳光普照,海鸟在青天碧海之间翩翩飞舞,渔夫们荡舟往来,歌谣相答,笑得灿烂无比。而我心中却总是冰凉,看着这绝世的美景,我就像掉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我飘浮其间,越沉越深……
  那地方就在我的床下。潮湿的地下巷道,炙热的火屋,铁笼中的烂肉,粘稠赤红的血水,以及梦中也能听到的,那杀猪一般的嚎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让我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肯离开?
  把蚯蚓放进蛇窟,蚯蚓就会变成最毒的蛇。
  他把这句话写在一本书的扉页上,那本书叫《来生镜》,讲的是有个人在古墓里挖到了一面神奇的镜子,这面镜子照不见自己,却能照见来生。消息传开后,人们纷纷赶来,乞丐照出了富翁,妓女照出了公主,还有一些人结局悲惨,他们或为猪狗,或为蛆虫,有一个甚至变成了茄子。后来来了一个年轻人,他在镜前站了整整一天,他笑,他哭,镜子却始终空空如也,不光看不见来生,连今生都没有了。
  现在我渐渐明白,我就是那个没有来生的人。当一切映像都已消失,我还在借来的地方,过着借来的生活,今世还没过完,来生就已透支殆尽。
  他再也没露过面,但我能感觉到他就在我身边。不管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头上都会有监视探头滋滋地转动,我甚至能想到他偷看我的样子:嘴歪着,眼眯着,白眼球灼灼闪光,又天真又邪恶,一个恶鬼附身的婴儿。而我就像一只试管里的老鼠,逃无可逃,藏无可藏,苦苦等候的只是那个毒发身亡的日子。而他又在想些什么?他给我注射了如此大量的毒剂,等待的又是什么样的伟大发现?
  “把蚯蚓放进蛇窟,蚯蚓就会变成最毒的蛇。”
  
  我们旷日持久地对峙着,就像那个著名的寓言:
  卖桔子的人站在暗处,一个人在他的桔子中越陷越深……
  
  吃掉纯一郎之后,仆人们的态度发生了一点变化。这变化不是表面上的,表面上他们依然斯文有礼,说话慢声细气的,态度低眉顺眼的,除了没净身,其它无可挑剔。可每当我转过身,他们就在背后冷冷地沉下脸,冷冷地磨着牙,就像一群恶毒的猫盯着一只身陷重围的老鼠。
  这世上有一种毒药,一旦喝下它,你就能看见自己背后的世界。
  
  有一天,我对着行宫无处不在的监视探头发牢骚:“你再不出来,我就要疯了。”探头滋滋地转着,我继续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对,我是爱你的钱,这个瞒不过你,但这不是主题吗?”
  飓风就是那天来的,从山脚开始,摇动枝叶,卷沙扬尘,吹折了千百棵树木,直吹到山巅绝处的贝奇行宫。四只蓝喙天鹅无端惊叫,在水面上振翅狂飞,乱落羽毛如雪,一只只大狗小狗没命狂吠,马群越栏而出,在无路之处踏泥狂奔,突然间霹雳大作,风雨声凶猛响起,巨浪拍空,天昏地暗,梁柱吱吱摇动,屋瓦纷纷抛落,巨石垒砌的围墙轰然倒塌,图书馆内外纸片纷飞,我心中震震,跟着仆人跌跌撞撞地冲向地下室。风越来越强,吹得伞破衣飞,那扇门久久不开,一群人用手推、用脚踢、用肩膀撞,天地间惊雷滚响,一片惨白,满眼都是狂乱的风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咣当一声打开,人们失魂落魄地涌进巷道,我抖落身上的雨水,看见巷道深处火焰明灭,我的朋友在没脚深的水里盘腿而坐,正笑吟吟地看着我。
  “好大的风。”我说。
  “好大的风。”他说。
   “再这么刮下去,你这地方就毁了。”我说。
  “毁了。”他说。
  人们不断地涌进来,巷道充斥着一股极其浓郁的腥臭之气,越往里走,这味道就越浓,我快窒息了,他依然笑吟吟地坐在水里,嘴歪着,眼眯着,白眼球灼灼闪光,像个恶鬼附身的婴儿。我大声咳嗽起来,他扶墙站起,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进去看看吧,”他笑着说,“他死了,死得精彩极了,精彩!”
  
  地下火屋里臭不可挡,水哗哗漫流,一堆堆肥白的蛆在地沟里、水池里、铁床上到处乱爬,四壁火焰蒸腾,一群红眼老鼠从铁笼里四散逃开,长长的尾巴滴答着粘稠的液体。那具尸体斜靠在笼门口,一只胳膊直伸,另一只牢牢地勒着两根铁棂,烂肉剥落的骨胳上已经生出了铁红的锈。我慢慢走近,看见尸体浑身血肉淋漓,眼窝里、耳轮里乌紫赤红,蠕蠕地涌动着,臭气越来越浓,我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我的朋友笑着走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我还没听清,那尸体一直紧闭的嘴忽然张开,两只肥硕无比的老鼠凶猛地拱出来,在两排白白尖利的牙齿间吱吱尖叫,毛发倒竖着扑了过来。
  “你回家吧,”他说,“这故事终于讲完了。”
  “我不,”我还在呕吐,喉咙里咯咯作响,“你的故事讲完了,我的,呃,还没开始呢。”
  两只老鼠擦着我的腿跑开,抖落了一地的脓血烂肉。他说:“你不会有好结局,回家吧。”
  我擦干嘴角的污秽,大声叫嚷起来:“我不!你凭什么让我回家?!”我说,“回去过一月四千的生活?我吃什么?我喝什么?我……”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又呕吐起来,一边吐一边说:“我不回去!我回不去了!我……我中了你的毒了!”
  
  
  艾乐森:eilersen,丹麦家居产品的经典之作,品牌创始于1895年,初期主要制作马车,1934年工厂被大火烧毁后,艾乐森公司开始生产高品质的软体家具,七十余年间逐渐成为全球高品质沙发的典范。艾乐森沙发以简约、舒适的设计理念著称,用户包括北欧各国王室及全世界的名流。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款双人沙发售价43600元;丹麦王子佛雷德瑞克结婚时即选用了一款设计独特的休闲椅为御用沙发,该沙发在中国售价40700元,相当于中国沿海城市一个餐厅服务员四年的工资收入,如果买廉价书包,可以买8000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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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6 11: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普拉达
  
  
  “只有两个问题,you know?”表哥目光炯炯地说,“上帝和钱,谁都逃不过。”
  这话有点费解,不过哲学家的天职就是说别人听不懂的话,否则他哪有饭吃。我说你这话什么意思?表哥翻翻白眼:“我说过了,上帝和钱,谁都逃不过。”
  听完我的故事后,表哥的表情如雷轰顶,不停地喃喃自语:“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我推推他,说你傻了?我等你帮我拿主意呢。他愣愣地望着我,又绕回了原路:“一切问题都是两个问题,you know?一切问题都是两个问题……”
  我服了。见过扯蛋的,没见过扯恐龙蛋的。我说你说句人话行不行,你到底什么意思?表哥一下子醒了过来,拍拍我的肩,“我支持你,兄弟,跟他去吧。如果他是上帝,你应该追随他;如果他有钱,”他摇摇头,目光中沧桑无限,“你更应该追随他,反正只有两个问题。”
  我点点头,忧心忡忡地往外走,表哥转了一圈,忽然长叹一声,“这就是我们的宗教啊,兄弟,”他幽幽地说,“要么相信上帝,要么相信钱,除了这两个,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我女朋友坚决反对:“不许去!想钱想疯了你!那个人明显是个疯子,你跟着他……”我心中一阵温暖,想到底是自己的亲生老婆,说话都透着亲切。她抓起我的手放在腮边擦着,渐渐变成了婉约派:“你知道吗?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钱,而是爱情。你说我们活一辈子图个什么呢?还不就是……”
  我问她:“那什么是爱情?”
  “爱情就是……”她慢慢地想着说,“首先要浪漫吧,我过生日时你要送我礼物,向我求婚得去法国餐厅,要有红酒、有鲜花、有钢琴,有戒指,还有,你得跪下!”
  “你要什么样的戒指?”
  “卡地亚吧,蒂梵尼也行,”她说,“不管大小,钻石总得有吧?没有钻石,你好不好意思……”
  结论之一: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钱,是爱情;爱情上最重要的东西也不是钱,是钻石。
  她脸红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呀?谁说钻石了?我说得可是——浪漫!浪漫你懂吗?”看我不懂,她摇头晃脑地唱起来,“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那能叫浪漫吗?”我嗤地笑了一声,掰着手指头给她算起账来,“你看,我今年30岁,就算还能干30年,一个月四千,一共是150万,再加上你的——你工资还没我高呢,就算也是150万吧,一共300万。你还想活到70岁吧?还有40年,40是14600天,平均一天也就200块钱。200块钱要吃,要穿,要买化妆品……,浪漫!吃的我们省一点,一年一万,吃掉40万;穿的也省一点,别买名牌了,就穿Esprit吧,一年一万,穿掉40万;这房子还差30多万;车就不买了,我们坐公车,就算公车不要钱;总要生孩子吧,现在的奶粉多少钱?尿布多少钱?从小学念到大学要花多少钱?帮他娶媳妇要花多少钱?浪漫!就算不生孩子,总要生病吧,还有……”
  她喟然长叹,“是挺狼狈的啊,想起来真是……”
  结论之二:高薪浪漫一世,低薪狼狈一生。
  她问我:“那怎么办?让你去?不过咱们说好,你要是成功了,不许忘了我啊。”
  “要是失败了呢?”
  “我会等你!”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搂着我,“亲爱的,我会一直在家里等你,我们……,我们不死不散!”
  
  那天是七月初七,风雨停了,我和他离开了一片狼藉的贝奇行宫,辗转来到了海边的圣心教堂。按中国历法,这天是牛郎织女团聚的日子,他们分居两地,没有城镇户口,一年只有这么一天,牛郎的身体又那么棒,可以想象晚上得流多少汗。要说还是21世纪比较开明,要搁以前,警察说不定还要去查他们的结婚证,拿不出来就算非法同居,按流氓罪类推。
  圣心教堂以前离天堂很近,算是上帝的门房;现在离天堂就更近了,市政府派房地产商驱逐了所有的牧师、拉比和政治委员,在这里盖了几百家按摩院和洗脚城,还有不知干什么的高级会所,名字就叫“新天堂”,看看这天堂的广告吧,酒杯、彩灯、裸体金发美女,还有一条一柱擎天、状若阴茎的大标语:来新天堂吧,体验人间至乐!
  聪明人知道,21世纪的广告就是这么干的,不用说什么东西管什么用,只要找个头脸囫囵的家伙代言就行:“我从来不做广告,不过按摩棒这玩艺儿可真是好使,赶快去买呀!”或者:“今年清明不烧纸,烧纸就烧狗头金!”烧狗头金有利于GDP增长,这是学者们说的。这些学者个个聪明绝伦,喝大量的脑白金,屁眼里塞个螺帽就能冒充精密仪器,有两个甚至已经读完了高中,要不怎么是学者呢。
  教堂门前张榜告示:私人会所,非请勿入!这话是有讲究的,在21世纪的汉语中,一个“请”代表一千万,两个“请”代表两千万,如果有一亿以上的身家,他们说不定还会对你说“欢迎”呢。所以比尔•盖茨到中国访问,有所大学专门成立了一个机构来统计他的财产,派学生们夸夸鼓掌:“欢迎、欢迎、欢迎、欢迎……”一共鼓了几千次,听说最后竟有累死的,不过累死这事不利于安定团结,我们就不说了。
  我们走进教堂大门,酒会刚刚开始,一个神父模样的人正站在台上侃侃而谈,这神父长了一张素食主义的脸和一副荤腥不忌的体格,肚子鼓鼓的,装满了上帝的福利,说起话来,十分的言简意赅:“刚才有人对我说,他不信上帝,除非上帝能给他钱。我只说一句话:其实上帝已经给你很多钱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每个人都是亿万富翁。生命啊,兄弟姐妹们,我只说一句话:给你一个亿,你愿不愿意把自己的命卖给我?”
  台下有人低声插话:“一亿?你买得起吗?瞧你那穷样!”那家伙斜挎着一只昂贵的普拉达背包,据说成功人士的包里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支票,一样是避孕套,这位比较有学问,说不定还有板砖什么的,有钱人嘛,都是相信虚无的理性主义者,随时得准备拍人和被拍。
  神父点点头,“你看,没有人愿意,这样你就有一个亿了。还有,你们年轻、健康、有知识,这些都是财富啊,兄弟姐妹们,我只说一句话:给你多少钱,你愿意变成一个白痴?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你看,现在你有两个亿了。还有你们的身体、美貌、家庭,兄弟姐妹们,还有什么是比这更重要的?你的眼睛值多少钱?你的脸值多少钱?你的心、肝、肺、肾值多少钱?我只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那只普拉达背包:“就说你吧,给你多少钱,你会卖掉自己的妻子儿女?一百万?一千万?一个亿?”
  普拉达火了,脸上的横肉抖抖地跳:“少他妈跟我讲大道理,你见过钱吗你?你懂个茄子!我老婆现在就在这儿,你拿出两百万来,我马上就把她卖给你!拿呀!还有我儿子,五百万就行,你拿出来我就让他管你叫爹!拿呀!”
  有人尖利地吹起了口哨,几个家伙放肆地大笑,神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说一句话,我……,兄弟姐妹们……”
  我的朋友慢慢地走到普拉达身边,微微地笑着,问他:“你老婆是哪一位啊?叫出来给我看看。”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笑着说,“不就两百万嘛,我买了。”然后叫我:“给他开两百万的支票!”众人大哗,纷纷扭头看着我,我掏出支票簿,作势要往上填数字,他继续下令:“再开一张五百万的,我连他儿子一起买了!”
  那家伙傻了,又气又窘,口吐白沫地发飚:“你他妈……,你他妈……”
  神父笑了,摸着肚子打起了圆场:“算了算了,我们只是在讲一个道理嘛,对不对?我只说一句话……”
  “你住嘴吧,”我的朋友哈哈大笑起来,在胸前夸张地划了个十字,“耶稣的仆人,是吧?新约全书,是吧?你只说一句话,是吧?”众人好奇地看着他,他笑了半天,突然挺直了腰,手直指神父的鼻子,“你敢不敢就在这里,当着你的主的面,告诉他因为这教堂拆迁,你吃了多少回扣?!”旁边有人插话:“多少?”他点点头:“不多,160万,还不够买个老婆的。”神父脸都绿了,他继续发问:“你敢不敢告诉你的主,你还是新天堂桑拿城的股东之一?”旁边的人齐声赞叹:“哇,新天堂!”神父满脸流汗,瑟缩着往后退,他咯咯地笑着:“你钱包里一定还带着那张卡吧?新天堂桑拿城,终生贵宾卡,打五折的,你敢不敢拿出来给你的主看看?你敢不敢……”
  音乐声突然喧天地响起来,鼓点铿锵,灯光激闪,人们狂乱地扑腾着,像一山被冰雹打傻的野鸡。一个声音喃喃低语:“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一些声音哈哈大笑,一个声音嘶哑着喊道:“人民需要淫荡,因为这是天堂!人民需要淫荡,因为……”一盏暗红的灯闪闪地升到半空,照亮了四周未及拆除的壁画和雕像:一些水,一些草,一些面朝墙壁的天使,圣母戴上了黑框眼镜,长出了仁丹胡,手依然指着洞窟外明净的天空,而最高处的那张脸正悲戚地凝望着,凝望着台下千百张狂笑而惨白的脸。
  一队泳装女郎鱼贯而出,分列舞台四周,音乐渐渐舒缓,一个白袍的光头走到台上,夸张地掀开袍襟,胯下露出一个同样光头白袍的侏儒,“我就是他的老二,”侏儒挤眉弄眼地说,“别看我长得矮,他老婆可喜欢我呢。”台下哈哈大笑。两人蹒跚向前,女郎们尖叫着围过去,上上下下地搓弄侏儒,用舌头一圈圈地舔他的光头,高个子夸张地哼哼着:“噢,爽,噢,爽,噢……”侏儒奸笑:“比我都敏感,他妈的。”说完哧拉一声撕破了一个女郎的短裤,那女郎尖声大叫,捂着下身东躲西藏,一头扎进了观众丛中,无数只手同时伸到她身上,就像一个裸体版的千手观音,那女郎这边蹭蹭,那边贴贴,慢慢挤到了我身边,她放浪地笑着,双腿大张,双手高举,连叶子底下的蚜虫都露了出来,台上的侏儒大叫:“刺激吧?过瘾吧?谁出两千块?马上就可以上她!”
  台下手臂如林:“我!我!我!……”
  一个米缸状的汉子凶猛地扑了上去,一把将那女郎拖进了灯光绰绰的黑影里,女郎忘情大喊,汉子吭哧牛喘,众人哈哈狂笑。侏儒点指:“这个谁要?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幼儿园阿姨,两千五!这个,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报社女记者,结婚不到十天,三千!这个,看见这嘴没有?安吉莉娜•茱丽的嘴,最适合口交的嘴!中国第一箫王!”他嘟着嘴扑扑地吹气,像咬着一根长长的蜡烛,“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外企白领,四千!这个,”他啪啪地拍着一个女郎的屁股,“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标准的欧洲屁股,大学生,五千!”
  人群汹涌地骚动起来,就像蝗虫围住了一株株嫩玉米,在那几个女郎身上贪婪地大啃大嚼。侏儒狂笑,牵着最后一个女郎走下来台,一边走一边猥亵地掏摸着:“这个,新天堂精选,品质不凡!处女!处——女!带血牛肉三成熟!只有十五岁!刚刚上初二,谁出一万块?”
  有人插话:“太贵了吧?”
  侏儒白他一眼:“贵?这他妈可是义卖!所有的钱都将捐给非洲失学儿童!”说着忧伤起来:“想想那些失学的孩子吧,想想吧,人类的明天啊,花朵啊,他们……”
  众人乐不可支,挎普拉达背包的家伙大声嚷嚷:“非洲!好!失学儿童!好!我也做一回慈善!”说完一步冲出,像狼一样将那女孩拦腰抱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角落里,那女孩微弱地挣扎着,一滴泪慢慢滑落,在她苍白而稚嫩的脸上,在渐渐暗下来的灯光中,在21世纪不为人知的幸福之中……
  灯光全灭,整间教堂充满了淫糜之声,音乐若断若续,像黑暗中摸不到路的瞎子。台上的侏儒嚓嚓地数着钱,吃吃地笑着:“老板,多给一百好不好?你知道,我们文艺工作者也不容易,我们文艺工作者……”
  淫糜的声音渐渐停歇,灯一盏盏亮了起来,有人狂笑,有人大跳,挎普拉达背包的家伙一头是汗,剔着牙发表读后感:“做慈善真他妈累!做慈善,真他妈,嘿……”台上的侏儒懒洋洋地报幕:“贱货都卖完了,下面的节目是:美女与羔羊!”
  一个金发美女袅袅婷婷地走出,披着一件长可及地的裘皮大衣,这女郎身高足有一米八,高鼻深目,美艳之极,带着一股藐视一切的神情,看什么都是冷冷的,让人忍不住就会有一种冲动:要么狠狠地揍她一顿,要么狠狠地那个她一顿。侏儒双膝跪地,像只土拨鼠一样爬进了大衣襟底,在里面又拱又钻,突然探出了他的光头:“我的天,这白种娘们儿可真有劲,”他呼呼地喘着气:“全身的毛都刮得净光,嘿嘿,全身的毛……”,
  爬出来后开始正式介绍:“这娘们儿来自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二十三岁,能劈叉,能下腰,能……能他妈爽死你!大衣是著名的黑珠藏羔,黑珠藏羔知道吗?什么?黑珠藏羔就是藏羚羊?我呸!下等人才穿藏羚羊呢。这可是海拔4000公尺以上的,黑珠藏羔!全部取自母羊活胎,知道吗?杀羊取胎的时候,小羊羔连眼睛都没睁开呢!做这么一件大衣需要多少只羊羔?120只!十只母羊选一只,十个羊胎中一胎,那就是一万两千胎!最难得的还是取胎的时间,要不早不晚,恰好72天!太早了只有茸毛,太晚了羊毛太长,不能弯成正圆。为什么叫黑珠藏羔?看看这皮毛,每根毛都是卷的,像他妈什么?——黑珍珠!看看这质地,看看这光泽!”侏儒大口大口地吞咽唾沫,突然哗地一声掀开了大衣,露出一堆白嫩修长的肉。他淫邪地打量了一会儿,顺手拿起一个广口啤酒杯,把那件大衣窝成一团,一点一点地塞了进去,“看见没有?这么大的一件皮衣,一个酒杯就能装下!”台下一片惊叹,侏儒大声宣布:“黑珠藏羔,底价十万,出价吧!谁他妈投中了,连这白种娘们儿,今晚都是你的!”
  一只只手纷纷举起:“十五万!十八万!二十万!……”
  我的朋友歪过头看着我:“你要吗?”
  我呼呼喘气,咬了半天牙,终于鼓足了勇气:“要!”
  这时价格已经飚升到了三十五万,他点点头,慢慢地举起右手:“五十万!”
  前面有人较劲,好像就是那个普拉达:“五十五万!不,六十万!”
  侏儒大叫:“六十万!六十万了!”我拉拉他的手:“算了吧,大哥,我觉得不值……”他冷冷地挣开,又一次举起手:“一百万!”
  鼓点锵锵地响起来,侏儒:“一百万!一百万第一次!一百万第二次!一百万第三次!一百万成交!”
  白种美女冷冷地走过来,依然带着那股藐视一切的神情,说实话,我真想现在就狠狠地揍她一顿,不过……
  
  “第二件:北极银针海龙!”
  第二个女人一登台,满场哗然:这女人实在是太有名了,只要是看过三*片的地球人,没有不知道她的。侏儒嘿嘿冷笑:“这个还用我介绍吗?中国波霸!击落过十亿架喷气,哦不,喷水式战斗机!”说完流着口水凑上前去:“波霸姐姐,你好!”
  波霸姐姐:“你好!”
  侏儒:“波霸姐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每天顶着这么大两坨肉,会不会有人生虚无之感?”
  波霸姐姐:“有一点吧,嗯这个,人生嘛,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侏儒:“波霸姐姐,听说你最大的理想是嫁给哲学家,这是为什么呢?”
  婆霸姐姐:“嗯这个,哲学家嘛,你知道的,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侏儒:“你这胸是假的吧?是不是做过隆胸手术?”
  波霸姐姐猛然挺胸:“你造谣!诬蔑!作为一个有原则的表演艺术家,我怎么可能……,上个月我在东南亚拍戏的时候……”
  台下轰轰地响,侏儒大叫:“静一静!静一静!色狼们,你们要不要看她的胸?”
  色狼们扯开喉咙,大声疾呼:“要!要!要!”
  波霸姐姐轻轻敞开身上轻软的白毛大氅,露出了两坨足有十公斤的颤肉,每坨顶部都粘了一片树叶,看起来又松软又香甜,十分可口。台下登时大乱,有的跳脚大喊,有的身体乱晃,有一个连椅子都坐垮了。侏儒大声发问:“要不要继续往——下——看?”
  “要!要!要!”
  “要就出价吧,”侏儒笑着说,“北极银针海龙!原主卡波琳娜皇后!标准的宫庭款式,完美的手工制作!140年的历史!什么?被虫子咬坏了?放你的狗屁!这可是银针海龙!虫不叼蚁不蛀的银针海龙!什么?没听说过?那你为什么不去死?(台下哈哈大笑)银针海龙,产自极地冰山,珍稀物种!什么?你要自己去逮?你敢!碰一指头就得判你十年!什么?多少钱?你肯定买不起!1984年就卖到25万美金!哎,我说你没吓死吧?”台下又是一阵大笑,波霸颤颤地走下台,身后的侏儒尖声大叫:“底价,两百万,买下来波霸就跟你睡!开始吧!”
  有个家伙眼都红了:“就当收藏古董了,他妈的,我要了!两百万!”
  波霸媚笑着走到他面前,把那两坨肉直搁在他脸上,看起来就像个歪鼻子飞行员,我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我的朋友问我:“这个呢,你要不要?”
  我心里扑腾扑腾地跳,看看旁边的白种美女,她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说:“算了吧,太贵了,也太……”
  他抬了抬手:“两百五十万!”
  台上的侏儒大叫:“两百五!两百五了!”
  古董收藏家一挺腰:“三百万!”
  我拉住他的手:“算了算了,真的不要了,有这个钱,我们……”
  他粗鲁地挣开:“四百万!”
  “四百五!”
  “五百!”
  古董收藏家大概是被肉压昏头了:“五百五!”
  “六百!”
  现在那两堆肉在我头上了,我知道你一定很羡慕,其实你回家弄两个哑铃顶头上,感觉也差不多,我是说,真她奶奶的沉。
  
  接下来的事情你一定以为我在吹牛,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现在是在教堂,吹牛也是上帝批准的。既然上帝能让塞拉诺画《尿中基督》,能让达尔文写《物种起源》,让我吹吹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除了吹牛也不会吹别的乐器。
  第三个女人没有名气,不过她一登场,整间教堂立刻鸦雀无声。我甚至立刻想到了“伟大”这个词,你知道,汉语中的“伟大”本意指的就是杀人,杀得越多就越伟大,比如伟大的成吉思汗,伟大的原子弹,伟大的斯大林格勒战役,等等。但这个女人甚至连刀都不用拿,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伟大本身。如果我是个蹩脚的三流诗人,我一定会这么说:她的美貌可以消融整个西伯利亚的坚冰,可以使哈雷彗星撞翻月亮,或者更夸张一点,说她简直就能带给这世界理性与和平。至于她身上穿的——请先闭上眼,说一百遍“天啊”——元狐大衣。
  那侏儒激动得脸都变形了:
  “第一、元狐已经绝对绝对绝对地,绝种了,绝种了!
  第二、七品穿羊、五品穿獭、三品以上穿貂,贝子贝勒才能赏穿青狐,这是清朝的规矩。而元狐,也叫玄狐,你们知道是什么人穿的吗?皇上专用!皇上什么时候穿?废话!冬天穿!大典礼服!什么?公侯行不行?一边去!李中堂、曾中堂?一边去!亲王?哦,亲王倒是可以穿穿,不过死了还得缴回去!
  第三、百羊之皮,不如一貂之腋;百貂之腋,不如一狐之颏。知道狐狸什么哪个部位最好吗?狐的下颏!哎下面那位,别摸你的脖子了!不是那儿!是膆子!你长膆子了吗?
  第四、这件大衣,全部是用元狐的膆子拼缀而成!有懂数学的没有?谁来帮我算算,这么一件大衣,要多少只元狐的膆子?”
  有个家伙插话:“一千只够不够?”
  侏儒:“一千只?只够他妈做双袜子!是两千九百九十六只!”
  “那底价多少呢?”
  侏儒白他一眼:“没底价!人家物主根本就不想卖,拿出来就算给你们开开眼!想要的,刚才那位兄弟,”他指指我,“我知道就你买得起,开个价!”
  我的朋友一直看着我,我一直看着那个女人,即使裹在严严实实的大衣里,我也能感觉到她窈窕绝伦的腰,美丽绝伦的腿,以及妙不可言的……
  她站在台上,哪怕是最轻微地扭动都会让我有窒息之感,我甚至想要自杀——我从没想到,有人居然会美得让你觉得活着没意义。更没想到,这么美的女人居然也会出来卖淫,天啊,这足以让我自杀一百次了。至于刚才的白种和波霸,这么说吧,如果我可以跟她们睡上一百年,或者只能吻一下这女人的脚后跟,那么,当然,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叫你呢,”我的朋友推推我,“开个价吧。”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脑袋里轰轰地响,也不知道下面这话是谁说的:
  “两千九百九十六只,那就……,那就两千九百九十六万吧。”
  成交!
  
  不要走开,广告之后马上回来,后面有更好看的,再说,广告也精彩嘛。
  广告一——《有种酒》:
  貌似好人的老男人端坐凝望,深沉地:“有种酒,……是男人的梦想。”
  貌似矫健的骑士策马奔腾,激昂地:“有种酒,真不错,有种你就来喝喝!”
  貌似有肌肉的猛男赤裸上身,狞笑着竖起大拇指:“真汉子,有种酒!”
  貌似性感的姑娘媚眼飘飘,挑逗地:“有种吗?真有种吗?你——真的——有种吗?证明给我看啊,喝有种酒!”
  一个相貌猥琐的男人正被老婆追打,满脸是伤,他逃啊逃啊,逃进了一家饭馆,女人紧紧追赶,啪啪击掌:“你还敢跑?你还敢跑?!”男人窘迫已极,抓过一瓶酒狂灌一气,突然脸色大变,腰杆挺得溜直,哐啷一声甩下酒瓶,一把揪住老婆的头发,狠狠地按倒在地。画外音:“噼啪、哎呀!”“噼啪、哎呀!”“噼啪、哎呀,我的妈呀!”食客们纷纷围过来观看,男人打够了,威严地站起身,斜着眼扫视四周,咬牙切齿地:“喝了有种酒,连我这没种的人都这么有种!”
  
  广告二——《世能干》:
  愁眉深锁的少妇:“唉!”
  忧伤的中年男人:“唉!”
  愁眉深锁的少妇:“唉!”
  忧伤的中年男人:“唉!”
  愁眉深锁的少妇:“怎么会这样?唉!”
  忧伤的中年男人:“要不……我们还是离吧,唉!”
  沉默。
  画外音:“为什么不用巨能干?”
  两人同时抬起头:“巨能干?”
  一只巨大的手从屏幕外伸进来,手上托着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上书三个大字:巨能干。
  少妇疑惑地:“管用吗?”
  画外音:“管用!腰酸背疼腿抽筋,请服巨能干!”
  男人迟疑地:“好使吗?”
  画外音:“好使!服了巨能干,夜夜都狠干!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两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那还等什么?”
  音乐起。画面切换,男人蹲踞床上,少妇依偎在他肩头。男人粗暴地:“去!给我把袜子洗了!”少妇温柔娇媚地:“是,老—公—!”轻轻巧巧地走出门,面朝观众深情地:“吃了巨能干,夜夜都不烦!”里面的男人擦掉额头上的汗,阴险地:“女人都是自私的动物!巨能干?哼!我好,她更好!”
  
  灯光全灭,音乐骤停,黑暗里寂静无声。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我肩上,那是伟大的杀人公主美丽的玉手。我轻轻地抚摸着,感觉心神俱醉。不知道过了多久,台上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一盏灯幽幽地亮了,照出一个小小的昏黄的光圈,一个愁容满面的白发老人慢慢走出,每走一步就咳嗽一声。
  最后一件衣服,世界上最昂贵、最奢侈的衣服,现在终于出场了。没有美女,也没有喋喋不休的介绍,不是雍容华贵的动物皮毛,也不是精心雕琢的尊贵款式,捧在老人手上的,只是一件短短的马甲,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连光泽都没有,黯黯淡淡的,就像一条用旧了的抹布。
  “咳,咳,”老头咳得好像腰都要断了,“……马甲,咳,一件马甲,咳,咳,想要的,开个价吧,不想要的,咳咳,现在就请,咳咳,走吧。”
  台下议论纷纷,一个人大声发问:“什么东西啊?装神弄鬼的。”一个人开价:“五块钱!我买了!”(老头:五块钱,咳咳,不卖!)另一个:“这马甲有什么好处?你说啊!”(老头:咳咳,不说,不说!)挎普拉达背包的家伙:“那你要多少钱?”(老头:自己看,自己看,咳咳。)
  我的朋友静静地看着我,慢慢举起了手:“三千万!”
  一片惊呼。老头鞠了个躬:“谢谢谢谢,咳,您是,咳咳,识货的,不过三千万,咳咳,太少了!”
  “五千万!”
  “五千万,还是,咳咳,少了点。”
  “再加一倍够不够?”
  “一亿?咳咳,再加点吧。”
  “一亿五千万!”
  “那就,咳咳,一亿五千万吧,咳咳,全世界唯一的,咳咳,唯一的,咳咳,马甲。”老头踉踉跄跄地走下台,双手捧着那件马甲,还没到近前,我的朋友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一跳三尺远,紧张地指着我:“不,不是我穿,给他,给他!”
  老头剧烈地咳嗽着,帮我脱衣除帽,贴身穿上了那件马甲,一呼一吸之间,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腐尸味。“年轻人,你真幸运,咳咳,”老头一边帮我扣着扣子,一边臭烘烘地说,“全世界唯一的,咳咳,唯一的……”
  马甲很合身,我扩了扩胸,感觉十分舒服,用手摸了摸,说不出的光滑细腻,还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香味,我对着灯照了照,这马甲几乎是透明的,光线漫漫透射,发出一种金子般的灿烂光辉,我有点疑惑,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心里有个东西蓦地一动,汗毛腾地竖了起来,我哇呀大叫,一跳多高:“妈呀,是人皮!”
  “咳咳,你说对了,年轻人,咳咳,是人皮!”我手忙脚乱地往下撕扯,他一把抓住了我,干瘦苍老的手像鹰爪般有力,握得我手腕生疼,“不许脱,咳咳,不许脱,你知道这是什么人的皮?咳咳,婴儿皮!”
  台下大哗,人群齐齐地退了两步,只剩下我们两个。“这是,咳咳,初生婴儿胸口的那一点点皮,咳咳,两千四百个婴儿,咳咳,六百个白的,六百个黄的,六百个黑的,六百个棕色的,二十四个时区,每时区一百个,所以说,咳咳,这是一件地球之衣,时间之衣,”那股腐尸臭越来越浓,我几乎要晕倒了,“采皮只用男婴,咳咳,只用出生不到十天的,咳咳,超过十天,皮就老了,人皮不比牛皮,咳咳,硝起来费劲。拼接不用针线,咳咳,用婴儿骨胶,六十个婴儿的骨头,大锅急火熬三天,也只能熬出十六克胶,刚刚,咳咳,刚刚够用。”
  老头抓着我剧烈地咳嗽了半天,带得我摇晃不止,咳完了,他抹抹嘴,手上隐隐有一丝血迹,“还有这钮扣,咳咳,十二粒钮扣,里面包的是,玻璃体,咳咳,眼球中的玻璃体,晾干晒硬,打磨圆滑,比最好的钻石都亮,咳咳咳,两百个婴儿的眼球,只够做一粒钮扣。外面蒙的是,咳咳,婴儿的,咳咳咳咳咳,婴儿的,阴囊的皮,咳咳咳……”
  我一身都是汗,挣了几下挣不脱,转过头冲那个人大喊:“我不要!大哥,我不要!”
  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整间教堂亮如白昼,石膏神像瞪着红红的眼看我。他一言不发,慢慢地走了出去,我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大哥!大哥!……”
  “兄弟,这不是,”他回过身来,望着十字架上手脚流血的耶稣,眼睛红红地说,“就像你自己说的,这不是主题吗?”
  
  普拉达:Prada,意大利时尚品牌,创始于1913年。产品主要有皮革尼龙制品、高级时装、鞋、配件、眼镜、化妆品等,普拉达以制造高级皮革制品起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深受欧洲的王公贵族们青睐,很多欧洲皇室成员都成为它的忠实顾客。近些年更是大受欢迎,著名的倒三角标志已经成为时尚与品位的代名词。首席设计师Miuccia Prada曾加入意大利共产党,现在是世界上“最有权力”的女性之一,据福布斯估算,她的身价约为14亿美金。普拉达近年推出定制西装服务,一套西装的价格在2200到6000美元不等。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只尼龙材质的背包售价超过5000元,一只皮质钱夹售价3300元,相当于一个贫困大学生两年的生活费,如果购买普通钱夹,可以买200只,如果用于打IP长话,可以打上八天。
  
  写完这段话的第二天,我在杭州火车站附近遇见了一个中年妇女,她说她的钱包被人偷了,现在身无分文,无家可归,希望我能给她几块钱打个电话。“先生,行行好,五块钱就行……”21世纪的中国人都知道,她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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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6 11: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吉凡克斯
  
  
  
  然后,让我们想一想生和死。
  在伟大的21世纪,出生是一件伟大的奢侈品。贵族医院的特级医师做一次剖腹产,红包要给两万七,低于这个价格,他就不能保证生下来的是天才。带纯净氧气的特级育婴房,160美元一小时,襁褓是上好的湖州蚕丝,每两小时换一次,换下来的一律烧毁。吃的是特级婴儿奶粉,这奶粉在市场上绝对买不到,内部供应价九千八一公斤。
  而死则是一件更伟大的。请特级美容师整理一次遗容,两万;纯氧火化,一万六,保证烧出舍利子;镶钻石的紫檀骨灰盒有多种款式,价格从八万八、十八万八直到一百零八万八;如果身份足够尊崇,也可以棺葬,香楠棺、紫檀棺、水晶棺……,良棺一具,就是别墅一间;风水上佳的美穴,行内术语叫“凤栖龙眠麒麟顾”,一平米最低也要四百万,可谓绝顶佳城;佳城底层覆以十八层金箔,隔绝十八层地狱,是谓“地福绵厚”,保佑子孙出入平安,乘车只走平路,坐船连个水花儿都没有,蹲在火山口也不会烫坏屁股;尸体口衔珠玉,差的叫鸡头水,一般的叫猫勒口,顶好的叫西天珠,是水滴型的祖母绿,最高可以卖到两千万人民币。这叫“人伦悠长”,主要管生孩子,可以让子孙后代像蝎子那样一胎生七十几个,同时还能保佑家庭和睦,当公公的不扒灰,做媳妇的不偷人,妯娌之间不会互相扎着小布人念咒;佳城上层要用上现代科技,有水银瓶,这是保鲜的,可以让死者生猛鲜活,直奔天堂,连脸都不用洗;有坚脑石,这是防辐射的,主要怕死者睡过了头,错过了天堂的营业时间。这些名堂叫“天泽恒久”,可以让子孙中状元、娶公主、官至太子洗马,永远不被双规;寿衣当然要用名牌,女的穿夏奈尔,男的穿阿玛尼,内裤一律选用吉凡克斯,因为这商标上有三个皇家标志,可以永葆青春雄起;如果死者是个驾驶狂,可以烧上一辆汽车;如果他需要服侍,同时也能找到合适的对象,有钱的儿孙甚至可以烧上一个活的菲佣;钱肯定是必需的,21世纪的阴间实行市场经济,所以东北有个孝子为他爹烧了半吨冥币,“使劲花吧,”这位强人笑嘻嘻地说,“花不了就存到银行里,反正咱家有的是钱。”
  
  我说过,我月薪四千,如果干满四十年,勉强可以出生一次;如果干满四百年,我就有资格死了。
  现在是广告时间,让我们向21世纪的伟大规则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凤栖佳城,与圣彼得比邻而居,您的上上之选!
  有多少亲爹,埋多少檀棺!
  车到天堂没有路,带上一颗西天珠!
  ……
  朋友,你死后孤独吗?朋友,阴间也需要倾诉吗?朋友,你是否厌倦了坟墓中的枯燥生活?现在就请拨打幽冥热线,丰满美貌的妙龄女鬼36小时等候您的召唤!您也可向我们发送短信,挪动用户请发送至4444,挪不动用户也请发送至4444,大奖好礼等着您!一等奖:冥币三亿元;二等奖:茅山道士牌充*娃娃一个;三等奖:……
  ……
  值此鬼节来临之际,望乡台人才热线CEO偕全体员工向广大新老用户致以诚挚的问候!在过去的一年里,我公司共收到阳间发来的菲佣276万个,现在资源充足、设施完备,将一如既往地向您提供周到细心的服务!
  ……
  
  离开圣心教堂已是深夜两点,外面无星无月,路上也没有灯光,黑得像美国的人权状况。我跄跄踉踉地走着,身上脸上大汗直流,感觉这城市像是一块巨大的火炭,处处灼热难当,(为了凉快,人类发明了冷气机,冷气机使这世界一天比一天热。)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见一切东西都在不停摇晃,一群群老鼠疯魔般窜跳往来,亮出长长的尖牙,吱吱地叫着,在每一栋楼、每一棵树、每一堆土下凶猛地啃咬拱刨,也许洪水就要来了吧,毁灭一切的洪水,可以淹没城市,淹没乡村,淹没整个世界,却淹没不了最后一秒的狂欢。
  那件一亿五千万的人皮马甲不停翕张,吸着水、呼着气,一点点往里缩,最后完全融进了我的身体。我像是一个奇异的怪胎,一身赤裸,却严严实实地扣着十二粒钮扣,那里面是2400个孩子的眼睛,裹在他们自己的阴囊之中,所以能看清这世上最细微、最幽暗也最甜蜜的道路。
  这黑暗的黑暗中这苍白的脸
  这血红的血中这酸楚的心
  这冰雪下的花蕾
  这盘中的婴孩
  这无人掩埋的尸啊
  一条路还在生长
  一条无声断开
  ……
  
  那辆宾利慢慢地开过来,我的朋友坐在窗口,表情似喜又悲,像在等待一场婚礼。夜色深深,这城市微弱地喘息着,带着一股焦糊的臭味。他说:“天就要亮了,来吧,我们去吃这世上最贵的大餐。”
  我慢腾腾地上了车,感觉这夜慢慢地红亮起来,每一棵树、每一根草都闪着黯淡的红光。“被火烧过的日子没有清晨”,这话是谁说的?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汽车飞快地跑起来,整个城市渐渐缩成一个黑点,一个远方的朝圣者肩负香袋,蹒跚地出现在前方,我们跟着他,听见远处钟鼓齐鸣,绿柳丛中灯火明灭,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显露出来。
  那就是著名的绿柳庵堂,本市最伟大的的日出之地。前清它是一个圣地,这个“圣”跟如来佛有关;晚清它还是一个圣地,这个“圣”跟柏拉图有关,因为年轻美貌的住持尼姑跟宫里的大太监谈起了恋爱,虽说动不了真格的,可抠一抠摸一摸也能影响组织安排。哪个当官的不是机灵鬼?纷纷趋之若鹜,烧香等于政治积极,拜佛等于靠拢组织,庙门口站一站都算是可造之才。价码都是公开的,童叟无欺,咸曰公道:捐香火五万得州县,十万当知府,二十万就能弄一个行署专员干干。此后的几十年几经战火,盖了烧,烧了盖,再盖再烧,再烧再盖,简直就是“巨能盖”。破四旧时这里被红卫兵占领,这些红卫兵都是浪漫的双鱼座,对爱情和形而上学有独到见解,逼着尼姑们嫁和尚、学辩证法、吃猪头肉,不吃就拿脚踹。1993年政府出资重修,这里重新变成了国营寺庙,进进出出都是有钱有势的大佬,求签解卦神验无比,释迦牟尼生日那天光香烛就烧掉了三十多万。等进入21世纪,不用说,谁能抗拒市场化呢?连观音菩萨都叫“观音.com”了。市场化的尼姑们是如此的善解人意,特地在票面上注明:票价:20元(含税)。
  这就是中国的伦理学。在我看来,伦理学唯一的作用就是让人拿脑袋撞墙。我们可以这么比喻:如果掐死一个瞎眼的老寡妇要连打四十八天饱嗝,那么多打一天就是道德上的巨人,少打一天就应该抓去枪毙,再让他老娘缴五毛钱“枪毙工本费”。当然,21世纪最好卖的是经济学,按照经济学家的权威解释,掐死老寡妇这事并不算坏,因为老寡妇没什么建设性,不能贡献GDP,既费米又费布,严重违反了资源分配原则。或者可以用“强奸耕牛”①来作比,如果把强奸耕牛定性为反革命,无疑这是正义;罚他吃两斤鼻涕,这是法律;宽恕他,并问他愿不愿意娶那头牛为妻,这是基督教;至于定期向牛主人支付精神损失费,没说的,这才是正宗的经济学。
  
  绿柳庵堂附属餐馆只对会员开放,叫作“悟空斋”,听起来像是孙猴子开的,其实是追求真理的意思,这真理执行美国作息时间,凌晨两点营业,六点打烊,两头不见太阳。也就是说,这时候中国人都在做梦,美国人在算计邻居的老婆,伊拉克平民庆幸又多活了一天,至于日本人,咳,谁有工夫搭理日本人呢,而我正坐在绿柳庵堂,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妙龄女尼,慢慢想起了那个不爱钱的猴精。
  餐前是四道开胃小菜,都是素的:芹菜根、白菜心、红薯叶、南瓜苗,清清淡淡,十分爽口。没有酒,只是香茶一盏,泡得绿酽酽的,捧在一个漂亮小尼姑手中,我还以为是喝的呢,没想到只是让我漱漱口。“正菜马上就来,”美丽的尼姑老板手捻佛珠对我说,“您先漱漱口,漱漱口才能品出味来。”
  “是什么啊,搞得这么隆重?”怎么说我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这尼姑看上去也就二十八九岁,风度容颜绝佳,虽然裹在严严实实的僧袍里,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能解释什么是“风情万种”,看得我心都碎了。“没什么特别的,一点小玩艺儿,入不了高人法眼,您不嫌弃就最好了。”她眼睛妩媚地闪动,慢悠悠地起了佛号:“阿弥陀,阿弥陀……”
  四个小尼姑推着一张帘帷严密的桌子走过来,桌上倒扣着一只大碗,釉白如脂,青花宛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古董。美丽的尼姑飘然而来,步如杨柳拂风,伸手揭开了那个碗,我看了一眼,觉得身上一麻,腾地站了起来:“这……这是什么?!”
  “阿弥陀!”她大笑着说,“这就是中国人最爱的那道菜:活炙猴脑!”
  桌下轻轻响了一声,我心头冰凉,忍不住掀开了帘子,一只毛皮油亮的猴子正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眼珠骨碌碌地转着,一脸的顽皮,我伸手摸摸它,它一下嘟起了嘴,像个不情愿的小孩一样拿白眼瞪着我。它知道些什么?
  美丽的尼姑拉我一把,“汤滚了,可以吃了,”说着把勺子伸过去,在那堆沟壑纵横、肥白腻滑的脑上深深地挖了一勺,脑翻翻滚滚地蠕动,我差一点就吐了出来,冲着她直翻白眼:“你!你一个出家人,你……”
  她不愠不怒,把勺子放进咕嘟翻腾的汤锅中优雅地涮着,像蝴蝶飞过娇柔的花:“阿弥陀,您忘了一句话了:众生平等啊,猴子跟猪牛羊马有什么分别?为什么猪脑羊脑能吃,猴脑就不能吃?就因为它是活的?”她把涮熟的猴脑倒在我的碗中,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所有活的都会死,所有死的也都曾经活过,是不是?”
  我还是吃不下,喉头滚滚涌动,扭头看了一下我的朋友,他进来后就没说过话,这时突然笑起来:“不吃也没关系,可你知道这菜值多少钱?”
  “多少?”
  “27600,这还是贵宾价。”
  这意思还是让我吃,我慢慢坐下,用筷子头挑了一点放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发着牢骚:“即使是……,那也不用这么贵啊。”
  “阿弥陀,这可不是普通的猴子,金丝猕猴!国家级保护动物!”美丽的尼姑又挖了一勺涮起来,“都说吃脑的时候猴子会吱吱叫,全错了,阿弥陀,全错了!虽然脑是神经中枢,可脑本身并无痛感!它一点痛苦都没有!您瞧,没有绳子没有锁,可它就是一动不动。为什么?因为这是我们改良过的!高手驯化,局部麻醉,还有……,光麻醉手术就要花几千元,既不能坏了脑的鲜味,又得让猴子保持清醒,这些可都是成本,阿弥陀!”
  我欲哭无泪,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嚼也不敢嚼就直接吞下。这尼姑掏出一包中华烟,抽出一支点着,美美地吸了两口,俯身递给了猴子,“来看啊,这是我们发明的一个余兴节目,只要给它烟抽,它就会对您作揖,瞧,多么精彩,阿弥陀!”
  我蹲下身,近距离看着那只可怜的猴子,它叭嗒叭嗒地抽着烟,两手交握,像拜佛一样连连作揖,这是在求我,还是在感谢我?我一下呆住了,傻乎乎地望着它,这猴子作完了揖,又开始搔起痒来,搔着搔着,突然咧开了嘴,对着我慢慢地笑了起来。
  它居然在笑!它居然还会笑!
  我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脑袋里轰轰地响,她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张开嘴吃了。又涮熟一勺喂到我嘴边,我又张开嘴吃了。慢慢地,那个小小的脑壳就已经见底了,烟头叭嗒落地,淡蓝的烟幽幽浮动,带着一丝隐约的暖意。美丽的尼姑脖子上的念珠哗啦啦地响:“好吃吧?阿弥陀,这可是人间至味!不瞒您说,多少大人物到我这儿来点名要吃,我还不卖给他呢。”
  桌子终于推走了,厚厚的帷幕直垂着,烟头渐渐熄灭,上海制烟厂硬壳中华,四十元一包,一支就要卖两块钱。不过这尼姑说错了,因为桌子刚一出门,我就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帷幕下那惨不可忍的叫声!
  “吱吱,吱吱,吱吱……”
  阿弥陀,这可是人间至味!
  “吱吱,吱吱,吱吱……”
  
  汤是和伦理学一起端上来的,盛在一只雕龙饰凤的青瓷小碗中,标价四万八。美丽的尼姑特地介绍:“这碗值五万多呢,北宋宣窑的精品!阿弥陀,南宋的瓷可用不得!破落王朝衰败气,盛这么高级的汤肯定败味!”我半信半疑,用赵匡胤监制的名贵瓷勺舀了半勺,轻轻放进嘴里,一群尼姑笑眯眯地望着我,我还没来得及把勺子拿出来,只感觉脑门“嗡”的一响,全身的毛孔都大张开来,舌头像打了一连串的蝴蝶结,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这是什么汤?怎么会这么鲜?!”
  “阿弥陀,这就是海内闻名的春晖汤!”她迷人地笑着,“您一定读过那首诗吧: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春晖’就是……”
  乳白色却清可见底的汤,无沉渣浮屑,一丝油花都看不见。我又喝了两大勺,感觉全身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坐在那里不停扭动,连连长叹:“好鲜啊,鲜死了,这到底是什么汤?”
  “人汤。”
  “什么?”
  我的朋友慢慢站起来,一脸温柔的笑:“胎儿汤,五个月的胎儿,手脚、五官都长齐了,眼珠黑黑的,身后还有一条小尾巴……,”我颈后的汗毛一根根立了起来,他越笑越欢快,“知道用什么煮人肉最美?人奶!圣经上说‘不要用山羊母的煮山羊羔肉’,那是他们不懂享受!哈哈哈,这春晖汤,就是用人母的奶煮人羔的肉,哈哈哈,妈妈姓刘,儿子姓陈,所以才叫春晖汤,春晖是什么意思?母爱!母爱……”
  我一把推翻椅子,站起来就往外跑,一肚子的猴脑滚滚地往上涌,还没跑到厕所,喉咙里咕咕响了几声,我一个踉跄,嗷的一声全喷到了墙上。
  几个小尼姑七手八脚地把我搀了回去。他站在屋子中央,手颤颤地指着墙上的条幅:“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是谁的诗?”
  “岳……岳飞。”
  “对啊,岳飞可是大圣贤呢,连大圣贤都要吃人,你有什么可怕的?知道那个成语吗?食肉寝皮,食肉寝皮!肉都能吃,皮都能睡,喝点胎儿汤又算什么?”
  我慢慢地坐了下去,他面色绯红,眼睛始终不曾看我,“有一味名贵中药,叫紫河车,你知道是什么?”
  “什么?”
  “胎盘,人的胎盘!”他狰狞地笑起来,“这就是中国的传统!二十四孝中的‘割股疗亲’,把自己大腿上的肉割下来给父母吃,那不是吃人吗?饥荒年代易子而食,互相交换儿子来煮了吃,那不是吃人吗?安史之乱张巡守雎阳,把自己的小妾煮了当军粮,那不是吃人吗?不也照样名垂千古吗?”
  尼姑帮腔:“阿弥陀!人是什么?不就是碳水化合物吗?既然猪牛羊狗吃得,猴子吃得,人为什么吃不得?卡拉提亚人吃父亲的尸体,说那是孝顺与虔诚!美拉尼西亚人吃死人尸体,说那是圣餐!知道‘麻撒加塔盛宴’吗?那里的人一到老年就会被家人煮了吃掉,不光吃的人高兴,连被吃的人都快乐无比!阿弥陀!帕达依欧伊人甚至连病人都吃,不能等到病人死了或者瘦了,那样肉就糟塌了,阿弥陀!斯基泰人拿人头当酒杯,拿人皮当披风,还有……,阿弥陀!阿弥陀!谁人不是吃人者?谁没喝过人奶?人奶和人血,有什么分别?人血和人肉,有什么分别?阿弥陀!”
  所以说,学者到底有用,理论更是必要的,要不靠什么指引我们的生活呢?我慢慢拿起瓷勺,一口一口喝干了那碗汤,眼睛一直盯着头顶的匾额:摩诘问。维摩诘这个该死的,如果他坐在我的椅子上,又该问些什么?
  天快亮了,绿柳庵堂风止树静,灯光隐隐,一个早起的尼姑在远处喃喃吟诵:“……,无有罣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无有罣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菜一道道上齐了,有“贵妃酥”,这是南乳肉,辅料是豆腐乳,主料是初胎孕妇的乳房,乳房的主人姓张,陕西人,原来在工地上做饭,卖了两只乳房后开了爿内衣店,专门卖文胸。那肉吃起来香滑鲜嫩,比最美的驼峰都要美八万四千倍。有“项王胆”,嚼起来咯吱有声,又脆又香,这是一个十八岁小伙子的左肾,采购价64万元,那小伙子来自安徽农村,卖肾后回老家盖了一栋两层小楼,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有“昭君眉”、“西施眼”、“飞燕梭”、“东坡笑”……,还有一道菜叫“首阳参”,看起来就像发好的海参,淡红色,盛在盘中轻轻颤动,嚼在嘴里吱吱作响,那是一个九岁男童的勃起的阴茎,他爸爸为了吸毒,在四个小时前,趁儿子熟睡时把它割了下来,卖价八十万。
  八十万。一个庞大的家族。可以滋阴壮阳、润肺止渴、强身健体,可以治疗不孕不育、体弱多病、风寒伤感,以及人类永恒的孤独……
  美丽的尼姑咯咯娇笑:“这一桌就是一千多万!全世界最贵的盛宴!阿弥陀!看看老主顾的留言吧:虽龙肝凤髓亦莫换也!再看看这句:不到绿柳庵,不知有人间!还有这句……”
  我打了个响亮的饱嗝,她笑得越发起劲,头上的香疤抖抖地颤动,像一串失明的眼:“你们这些有钱人啊,就应该享受生活!住大房子、开名车、穿名牌,可吃呢,吃来吃去也就那几样!燕窝鱼翅?海参鲍鱼?阿弥陀,民工也吃得起!配不上你的身份!有个台湾主顾说得好:尊贵的生活,你就必须吃人!他每个月都来,六十多岁的人了,眼不花背不弯,一口好牙,连脸上的皮儿都是抻开的,阿弥陀!像个二十岁的小伙子!……”
  
  我四仰八叉地坐着,感觉养分在根部慢慢汇集,翻腾着,跳跃着,在茎叶枝干间汹涌奔走,我吃掉的那些肾、那些肝、那些脸、那些眼睛和嘴唇……,它们嗡嗡地响着,沃我以肥,援我以力,凶猛地滋养着每一根血管、每一寸皮肤、每一个细胞,我越长越高,两米、三米、四米……,我冲破了屋顶、撞下了飞机,顶落了太阳,遗落的每根毛发都将长成参天的树……
  一阵奇香飘来,我悠悠睁开眼睛,美丽的尼姑脱下宽大的僧袍,露出一身年轻而白嫩的肉,翩翩舞了起来,熣灿的灯光下,她一身光华流动,舞步摇曳生风,就像一个飘飘欲飞的妖精。“阿弥陀,看看我!”她长笑着说,“谁不想长生不老?谁不想青春永驻?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的腰,谁能想到,我已经是一个八十七岁的老人?”
  我如痴如醉,慢慢地伸出手,在她身上来回地抚摸,她妩媚地迎合,目光里的情欲灼灼闪动,就像一颗深藏经年的瑰宝。“我都可以作你奶奶了,阿弥陀,我都可以……,哎呀,不要碰这里!这里也不行,阿弥陀!”
  一队队的尼姑排门而入,在宽阔的大厅里双手合什,高诵佛号。她在我怀里挣了两下,抽身而出,目光里有三千个狂野难禁的春天。我害冷似的缩回手,感觉皮肤上、血液里、骨髓中,到处都沾满了她身上那美妙的、令人癫狂欲死的奇香……
  最后的祝寿酒终于来了,盛在乾隆皇帝御饮的七宝琉璃盏中,杯体耀眼夺目,杯中是盈盈的鲜红的汁,美丽的尼姑眉发俱飞:“阿弥陀!这就是举世闻名的落樱杯!绝世的饮品!百万人中一人知,千万人中一人见,一亿人中只有一个有资格品尝!”
  我魂魄俱飞,在她手上迷迷糊糊地呷了一口,一下子跳了起来,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棒,清气直透肺腑,浑身乱颤,连耳朵都跳个不停。美丽尼姑腰肢扭动,一脸无邪的光辉,“您肯定想到了,这就是,阿弥陀!这就是处女血!二八佳人净似水,可现在这世道,十六岁哪还有处女呢?所以我们只选十三岁的!要健康、苗条、美丽,有明显伤疤的不要,有传染病史的不要,有抽烟喝酒恶习的不要,阿弥陀,比皇帝选妃都严!”
  我又喝了一口,感觉体内有个东西上下乱跳,稍一分神就会从喉头窜出来。她手脚舞动,声音又高又尖:“处女难得,可这血更难得!选中以后,光净身就得三天,通肠、洗胃、硫磺熏蒸,还得去除所有体毛!三天里什么都不准吃,人这东西是多么脏啊,阿弥陀!不用霹雳手段,难除污垢脏尘!净身之后要精心饲养三个月,三个月里不能吃一粒米!吃什么?吃人参、鹿茸、灵芝、茯苓、胡麻,喝最纯净的雪水和露水!这可是汉武帝求仙的方子!三个月之后,用绳子扎紧双腿双臂,让血只在胸腹躯干之内循环,每天还得放出400毫升陈血!阿弥陀!不是折磨,这叫工艺!工艺!这么饿上七天,体内的血都凝成糊状,处女除了心口是热的,其它的地方都已经凉了!然后用木锥穿心,阿弥陀!那血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盛装运输一概不用铁器,用刚刚剥下的羊羔皮口袋!什么叫保鲜?这才叫保鲜!一个一米五高的处女,取血只取一杯,阿弥陀!举世闻名的落樱杯!”
  我目瞪口呆:“你,你把这女孩……杀了?”
  她仰面向天,“杀了!可不是谋杀,阿弥陀!我们有协议的!一百五十万买她的血!”停了一停,她脸色一变,重新换回了那副慈祥庄严的面孔,“唉,谁没有菩萨心肠呢,可这孩子,这孩子……,她叫王福珍吧,去年刚上初一,她爸爸是个瘫痪,她妈常年生病,弟弟还要读书,多苦的孩子啊。阿弥陀,你知道吗?我们找到她时,她跪在地上哭着求我们买她,说有了这150万,她全家就不用再受苦了,十三岁孤苦无依的处女,谁见了不可怜呢……”
  我的朋友把一摞纸慢慢地推过来,说看看吧,这就是王福珍,你喝了她的血,至少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子。说完停了一会儿,“她失了那么多血,一直昏迷不醒,直到他们拿木锥穿心的时候,这孩子一下子醒了过来,哭着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感觉心里有个东西鼓鼓地胀起来。他轻轻地笑着,转身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说:“她说:妈,好疼啊……”
  “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好疼啊,妈,妈……”
  
  照片上的王福珍又瘦又小,眼睛大大的,面孔红红的,显得十分害羞。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小碎花衬衫,一条深蓝色的裤子,膝盖处有一个刺眼的补钉,她有意伸手去遮,可补钉还是露出了半边。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照片之一,小学毕业时照的,照片背面有一行字:“赠给我的好朋友……”,后面的字涂了又涂,没人知道她想赠给谁。我一口口喝着她的血,慢慢地想: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她为什么要把那个名字涂掉?是因为有个女孩说了她的坏话?还是因为有个男生喜欢上了别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心里装的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照片下面是一个普通的16K作文本,干净整齐,封面上用圆珠笔端端正正地写着:
  新柳乡中学
  初一(二)班
  王福珍
   第一篇作文是《我的理想》,老师给了85分,在一句话下用红笔划了两道横线:“我想做一个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第二篇是《记我熟悉的一个人》,她写的是她的同桌,“我的同桌是个善良的人,她家庭条件很好,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老师打了55分,不及格,因为作者“有不切实际的虚荣思想”。在作文本的尾页,王福珍记下了她来不及做的六件事: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日了,妈说要给我买一条裙子,一定要提醒她。
   破书包又开线了,要记得缝,我已经十三岁了,不能老是麻烦妈。
   星期二该我值日,不要忘了擦黑板。
   王小燕说新华书店门口有一张周杰伦的海报,下次去要记得看。
   妈的气管炎又犯了,晚上老咳嗽,要是真有仙丹就好了,我一定要去求一颗。
   我已经攒了六元钱了,这次一定不能再买发夹了,要给爸买一条裤衩,他总是什么都不穿,真难看。
   ……
  上弦月撩窗而入,在隔绝人世的夜晚遍洒清光。传说中,上弦月只与死亡有关,上弦月照耀满世美餐……
  美丽的尼姑喂我喝完了那杯绝世饮品,亲亲热热地贴在我耳边:“味道怎么样?”
  我咂巴着血红的嘴唇,一边回味一边慢慢地说:“味道好极了,比猪血甜,比猪血咸,有一点儿腥……”
  
  ①:文革期间,某地一个老光棍因长期性压抑导致变态,经常潜入生产队牛圈对母牛施暴,后被人揭发,判刑入狱多年,罪名是“反革命破坏春耕生产罪”,即以反革命为目的,以破坏春耕生产为手段,故意实施的危害社会的行为。
  
  
  吉凡克斯:GIEVES&hawkes,简称G&H,英国著名男装品牌,创始于1785年。二百多年吉凡克斯一直为贵族绅士提供经典男装,多次获得王室勋章,授勋者包括英王乔治三世、伊丽莎白二世、爱丁堡公爵、威尔士亲王等。上世纪初还曾为中国海军设计军服。吉凡克斯定制西装起价为4100美元,合人民币33000余元;普通西装起价920美元。在中国大陆的专卖店中,一件吉凡克斯衬衫的售价3000元,一条男士内裤售价1100元,这价钱如果买成廉价内裤,可以买300多条,够一个中国民工穿200年。一个民工的两腿之间,深藏着本世纪最重要的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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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6 11:32 | 显示全部楼层
尾章
  
  阳光;水;肉乎乎的潮虫……妈妈
  
  
  这城市后来最著名的就是那场大火。
  大火烧起时,我女朋友已经死了很多年。她一生中嫁过七次,可惜没遇到一个真正的有钱人,最后抑郁而死,死前想起了很多人,有她的父母、同学、朋友、七任丈夫,还有一个是我。“如果他还活着,我说不定就能……,”她喃喃地说,泪流满面。
  那时我表哥早就破产,重新搬回那间36平米的宿舍,在那里过完了余生。他从来不出门,也不跟任何人来往,每当夜晚来临,他就坐在壁炉前跟自己说话。
  “我赚了一千万,你信不信?”
  另一个他说:“我信。”
  “我赔了一千万,你信不信?”
  另一个他说:“我信。”
  他嘻嘻地笑起来,问他自己:“这算怎么个意思呢?赚一千万,赔一千万,折腾了一辈子,只剩下一个他妈的壁炉。”
  他郁闷起来,呯地推开窗子,大喊一声:“壁炉!”
  外面的学生哈哈大笑,他们说:“老疯子又发疯喽!”
  
  那时我已经成了这城市的名人。人们发现我的骸骨时,我已经死了几十年,血肉烂尽,只剩下一件马甲。它光滑如初,斜斜地搭在一只巨大的筐上,筐里装的全都是钱,数不清的钱,光清点就用坏了十五台点钞机。除此之外还有一盏雕龙饰凤的油灯,据说可以杀人。消息传开后,人们议论纷纷,推断我的年龄,猜想我的身份,不过最关心的还是那盏灯和那筐钱。一个说:你们知道他怎么死的?听说就是那盏灯……一个说:一个死人要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真是想不开呀。一个摇头叹气:贪心的报应,兄弟们,贪心的报应!
  《发达报》的标题是:《贪心男尸惊现,亿万现金出土》,依然是典型的《发达报》风格。
  
  几个月后,这城市的剧场里多了一出新戏,名字叫《多数人死于贪婪》,主角是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人,和他演对手戏的是一个身家亿万的富翁,他们在一家小馆子里结识,然后一起喝茶,一起吃饭,年轻人挖空心思接近富翁,富翁却一直心怀恶意,中间有死亡、有爱情,还有一盏始终照耀的神秘的灯……
  这场戏演了很久,这个年轻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有时悲伤,有时欢喜,更多的时候心怀恐惧。他一生都消磨在这个戏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戏,哪些是真实。他死在每个夜里,又按同样的方式复活在每个清晨。他总是搞错角色,把你说成我,把我说成他,每当大幕拉开,华灯齐放,他就喃喃地问自己:如果我不是我,那么我又是谁?
  按照剧情,他死前应该说一句话:“你们有两条道路,要么带一头骆驼穿过针眼,要么带一束花到自己的坟头。”可他总是记不起这句话,他是个蹩脚的演员。
  
  在诸多的结局当中,有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当他功成名就,回到最初的小饭馆,他会遇到一个年轻人,他送他一支笔,说“喜欢笔的不是坏人”,然后带他进入那座豪华行宫,带他挥霍、吃人,饮尽杯中之血,这个小伙子就会变成他自已。接着是又一度的轮回,还是那家饭馆,还是那支笔,一个更年轻的年轻人出现了,继续挥霍、吃人,一步步重蹈从前的道路。在这无穷无尽的轮回之中,结局其实并不重要,每天都是一样的,只是细节不同。还有一些是他不喜欢的,比如让他吃掉自己的脑,这符合最古老的伦理法则:“吃人者恒被吃之”。他也不喜欢死,他一直想知道句号之后有些什么,所以他总是这样发问:“我死了,然后呢?”
  
  剧场起火那天,他尝试了一个不同的结局。那时戏正演到高潮,美丽的尼姑且跳且唱,小女孩七窍流血,呜呜痛哭,猴子庄严地念诵佛号,辽阔的剧场内充斥着贪婪的咀嚼之声。就在这时火烧起来了,那盏神秘的灯无风自燃,烧着了那本名叫《多数人死于贪婪》的书,那本书烧着了垂台大幕,大幕烧着了整个剧场,火焰熊熊地燃烧着,那本书页页焦黑,只剩下最后的尾章,年轻人坐在大火中央,慢慢读完了这个永远不会上演的结局:
  
  在地底三百米的深处,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钱装在一只巨大的筐里,这只筐就在我的身边。
  吃人者应该被活埋。我的朋友这样说,这是他最后坚守的道德。如果你吃过人肉,请你躺在我的左边,如果你喝过人血,请你躺在我的右边,如果你穿过人皮,请你躺在我的筐里。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如果我的眼还能睁开,我就会看见阳光最烈时,洞壁小孔透进来的那一点点光,它飞舞着,歌唱着,像天使一样飘飘而来,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地底……
  如果我的耳朵还能听见,人类的语言就不会在烈火中烧死,遗落的果实满贮爱情,爱人吮着甜蜜的汁,就像月光洒满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还能张开,我就会叫出每一个生还者的名字,每一个爱我的人都是我自己,每一个恨我的人都是我的亲人,残破的寓言久酿成诗,夜夜闪耀在天空深处……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我的筐里有全世界的钱,却买不来一粒米。进入地底的第六天,我在黑暗里逮捕了一只老鼠,我吃了它整整三天,它的嘴像最美的猩唇,眼珠像冰镇的甜葡萄,喝过它的血,心上就像有眼泪流过;它的尾巴鲜嫩多汁,带着皮毛一起吃,就像拌了蜜糖的蜜糖。我甚至吃到了它的生殖器,老鼠不会为钱卖淫,没有人类独有的腥臭,那个几乎看不见的小东西,鲜甜甘爽,就像已经湮灭了的、史前丛生的浆果……
  还有那些潮虫,小小的、肉乎乎的潮虫。当它们从我的身边爬过,就像一群害羞的新娘,我嚼着它们汁液四溅的身体,胸中如同开了一万朵莲花。温柔的、丰满的、从不说话的新娘,请告诉你可爱的妹妹:地底三百米,有一张莲花盛开的婚床……
  
  在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守着我的筐,我正在慢慢腐烂。
  只有我知道那些溺水的人是多么幸福。我的筐里有全世界的钱,却买不来一滴水。从第二天开始,我就不停地舔那些潮湿的石头,从花岗岩舔到石灰岩,从白垩纪舔到寒武纪,最后舔出了一座金矿。我甚至喝了自己的尿,把头弯到胯下,叼住那只神秘的水龙头,我就可以完成自循环。还有血,在我死前的最后一分钟,我咬断了自己的颈动脉,“血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出来!”嗜血者的血最甘甜,每个嗜血者都是一眼不会干涸的泉……
  
  黑暗的地底,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富翁,我的身边有一只筐,那是我的七尺之棺,深藏着我生前望过的天空,我的理想,我的信仰,我的一钱不值的生命……
  比一生更长的这一夜
  比一夜更短的这一生
  ……
  
  如果我的眼还能睁开,我就会看见阳光照耀心灵,水湄的仙女织出彩虹,乘此跨越一切幸福……
  如果我的耳朵还能听见,花朵就不会在烈火中烧死,桔子中的月亮重新明净,光华洒落每一条生前的路……
  如果我的嘴还能张开,我一定要叫出你的名字,每一个对我微笑的人,我爱你,每一个恨我的人,我也同样爱你……
  如果我的心还能跳动,哪怕只有一下,我就会在这里写下我的悲伤,那些失去的、正在失去的和将要失去的,我生命中的一切:阳光、水、肉乎乎的潮虫,还有……
  妈妈
  妈妈……
  
  烈焰蒸腾,这个年轻人悄悄站起,在渐渐颓塌的舞台上重新表演死亡。人们四散逃开,远远地看着他或唱或舞,时而悲伤,时而欢喜,自始至终心怀恐惧。那个结局终于来了,这个蹩脚的演员又一次忘了台词,人们站在火窟外齐声呼喊:“你们有两条道路……”
  “你们有两条道路,然后呢?”
  “带一头骆驼穿过针眼……”
  “……穿过针眼,然后呢?”
  “带一束花到自己的坟头。”
  “到坟头,然后呢?”
  “没有了。”
  “没有了,然后呢?”
  ……
  
  大火烧了整整六个月,这城市变成了一片废墟。生还的人们敲敲打打地寻找,希望能从火场中发现粮食和来年的种子。一个孩子找到了一面腰鼓,他咚咚地敲起来,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音乐。一个孩子在泥地上画了一只老鼠(那时节老鼠成灾),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艺术。月亮升起时,一个孩子癫痫发作,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们说:真好啊,我们还有宗教。后来有一天,来了一个聋子和一个瞎子,他们是遥远的奥丁之国的朝圣者,他们在火场边缘静静地站着,那些生还者还在敲敲打打地寻找,一个人大喊起来:看啊,我找到钱了!还有金子!还有珠宝!人们蜂拥而去,火场中一片欢腾。两个朝圣者悄悄离去,聋子问瞎子:你看到了吗?瞎子反问:那你听到了吗?他们笑起来,聋子对瞎子说:你看到的,就是我听到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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