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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架空] 《凤凰无双之优释傩之恋》作者:寒烈(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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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10 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内容简介:
  生性内敛、锋芒不露的优释傩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平平淡淡、浑浑噩噩地过掉一生,然而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在一次意外中,她落回古代。从此她的人生,以截然不同的轨迹,运行下去……

  体弱多病却残冷的寿王,愿拼得性命为心爱主人复仇,即使负尽天下人,也要替其夺回愿属于他的东西,却遇见了命运之中的救星优释傩。他们相爱了。这个来自异空间、聪慧、顽强、敢爱敢恨的女子,无意拯救天下,只想拼尽自己微薄的力量,拯救自己最心爱的人。

  她,为了他,放弃了仅有的返回现代的机会,费劲心思救他于宫闱倾扎中全身而退;他,为了她,放弃执薯十余年复仇之念。从此,京城之中再无寿王,从此,云南边城多了一对壁人。

-----------------------正式章节开始--------------------------------

  十岁时,母亲再嫁,我随她一起,住进身为成功商人的继父家。从此上头多了两个继兄姐:十三岁的罗棠和十一岁的罗裳。
  我不是那种母亲再嫁、自己在一边百般阻挠的女儿。我的母亲,出身没落贵族家庭,总带着一身娇荏孱弱气息。教书匠的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仿佛是日渐凋零的花朵,整日愁眉不展。连小小年纪如我,都发觉母亲颓靡不振的情形日趋严重。
  幸好,母亲在学校家长会上遇见才回国未久的继父。继父为母亲书卷味浓厚的古典气质倾倒,而母亲则沉醉于继父幽默风趣的呵宠中,两人迅速陷入爱河。没过多久,母亲便偕同我去见继父的家人,然后,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所以,我是传统童话故事里后母所生、坏妹妹类型的角色,应该在新家里恃宠生娇、做天做地。可惜,是时年纪偏小,未等展示性格中潜藏的恶劣因子,罗家兄妹已经充分发挥床头读物中反面角色应有的一切特质,简直淋漓尽致。
  且,我发现受了委屈向母亲投诉未必能使日子略微好过一些,反倒令我在新家里更行孤立时,便学会隐忍回避、委曲求全,学会口是心非、察言观色。
  果然,消极不反抗政策甚是有效,继兄姐在学校里对我冷言冷语,在家则在四下无人时支使呼喝,然却并没有身体上的实质伤害。
  两人虽然刁蛮,倒也没有太过恶毒的把戏,不过是耍耍威风罢了。
  继父或者约略晓得我受了委屈,又或者不。但,在物质上,他所给予的,实在丰富。两兄妹有的,我也必定有一份,决不偏颇。至少表面上,这个家平静祥和。
  这样的日子一过十年,母亲成功塑造了慈爱和蔼的继母、贤良温婉的妻子的角色,将一位成功商人的拥有传统美德的妻子扮演得入木三分。
  继兄留学美国长春藤大学联盟中的哈佛大学,读企业治理硕士研究生,并且预备在取得学位后,继续留在那里攻读法学学位。而继姐,则考进了巴黎闻名的艺术院校。
  除了我,一切都显得那么完美。
  我,长相平平,成绩平平,性格平平。我甚至没有能够考进任何一个闻名的大专院校,只进了本埠一个艺术专校,混混日子。
  所以当这个夏天,继父公布要带全家人外出度假时,在学校孵日子,被继兄姐嗤之以鼻的我,小小声说:
  “我有两科没过,先生要我暑假回校补课,不然就……”
  没等我把后面的话说完,继兄便冷冷睨了我一眼:
  “扫兴,算了,你还是去补你的课罢,免得给爸爸丢脸。”
  “爸爸真丢不起这个脸。”继姐一撇描绘精致的唇。
  母亲面沉似水、一语未发,大抵是嫌我不争气,索性不理我。
  倒是继父开通,笑了起来,朗朗然,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既然这样,傩傩就留下来,好好赶功课,莫再顽皮了。希望等我们自法国回来,你那两科已经通过。”继父笑脸暖和,眼神中别有深意,“独安闲家,不要玩得太疯,要注重安全。我同你妈妈天天会打电话回来查勤。家务事自有佣人打理,你顾好自己就行。”
  我头皮暗暗发麻。继父,是晓得我的罢?继兄姐是天之骄子,不屑我等小人物,除了颐指气使,全然不关心我做些什么。母亲为了营造好继妻与继母的形象,大半心思都扑在罗家兄妹身上,也顾不到我。倒是继父,有着商人特有的精明洞彻。所以,我经常觉得,这个家里,反是继父,最最晓得我。
  “好了,就这么决定。傩傩留守,我们去度假。都去收拾行李。雅凝,麻烦你了。”继父拍手,并对母亲温柔地说。
  “哪里。”母亲优雅微笑,没有多看我一眼,便起身同罗家兄妹去收拾行李了。
  继父却没有马上起身离去,反而看着有些无聊地坐在门旁的我,眼光研审。良久,他才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傩,一人在家,若觉得无趣,就去我的书房,里面的书任由你翻看。我会告诉管家,我们不在家时,一切由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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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想我在听见“书房”两字时,眼睛肯定猛然一亮,以至于继父见了,咳笑一声。
  “傩,这次回来,我们两父女,是否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等您回来再说也不迟。现在,我去帮姐姐整理行李去。”我也微笑,哪有人不打自招的?开诚布公?我不以为然。
  “滑头。”继父不以为忤,只摇头微笑。
  “您乐见其成,不是吗?”我边往外走边反问。最老奸巨猾的人就是继父了,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不说。哼,他是笃定为了母亲,我不会发狠,是吧?奸商!
  一周后,我站在别墅门口,挥别母亲、继父和继兄姐。
  “玩得开心些。不用挂念我。”假如我习惯用真丝绣花手绢而不是价廉物美的湿纸巾的话,说不定会戏剧性地朝遥遥远去的黑色别克休旅车的车尾挥舞手绢,以显示依依不舍的离情。可惜,本人环保意识不强,决没有资源循环使用的良好习惯。说穿了,不过是一身平民气质,不够雍容高贵,登不了大雅之堂罢了。
  待私家车在视线内消失,我才放下做机械式摇摆的手臂,呼,好酸。
  “大家都回各自岗位去吧。”
  留在家里陪我度过暑假的,全数是在罗家工作多年的员工:厨师、清洁女工、园丁和管家。他们比我到罗家的时间还要长,资格还要老,历史还要悠久。他们之于我,都是长辈,不是可以任意支使的。
  “是,三小姐。”他们安静地退下。
  我汗颜不已。每听人家唤我小姐,便不由自主想起旧社会封建大家族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女,采花扑蝶,习得一手绝顶才艺,安分守己地等着嫁做人妇,然后老死在另一庭园里。我估计我那继姐从巴黎学艺归来,若事业无成,也要走这条路。想想也觉得恐怖。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一头扎进起居室,缝制戏服。这也是我暑假执意留下来的原因之一。我就读的这所二流艺术专校,倒有个一流的话剧社。今年排了一台新版梁山伯与祝英台要公演,赞助商是某知名食品公司的年轻老板。据说此君肯摸出如此巨额赞助费是因为要追求前妻。早年此君风流倜傥,轻易把正在读书的老婆追到手,娶进门。不料才一年光景,他便嫌弃娇妻不够风骚、不够活泼,不够……总之,他不要黄脸婆,扔下一纸离婚协议扬长而去。时隔多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下堂妻成了国际名模,星途坦荡,追求者甚众,不乏名人富贾时,才后悔错把钻石当沙砾,白白拱手让人,马上又回头追求。因为他前妻是我们的校友,并且十分热忱地支持我们的话剧社,他为了追回前妻,投其所好,马上愉快地花钱赞助。
  我听了传闻,十分不屑此人,即使他是出钱的大爷。
  但,再不屑此人,应尽的分内之职,还是要做。我这个话剧社道具组成员,在正式公演前,开始马不停蹄地赶制戏服。
  手边的这一件是白色斜襟暗云纹襦袍,几近完工。
  “三小姐。”女工敲门进来,“晚饭是在餐厅用还是送到房间来?”
  “麻烦送到房间里,谢谢。”我笑。去餐厅,他们还要专门摆餐桌,送上来,就一张托盘,大家方便。
  吃过晚饭,我将白色襦袍襟口绣上玄色象形花纹,绾结,断线,完工。
  然后穿上衣服,站在穿衣镜前,系上与之搭配的深紫色汗巾,对着镜子调整。
  在新版梁祝中,我演那据说决不是美人的祝英台。
  话剧社社长大人主张能者多劳,物尽其用,资源共享。总之,银根紧缩,人员精减。
  镜中的我,也的确不是美人。根据先前的照片推断,我继续了父亲的斯文儒淡偏多,却没有承袭母亲的漂亮雍容。清秀有余,美艳不足,七十分而已。
  上述十三字箴言,是继兄对我的评论。极中肯,我承认。
  “梁兄……”我向镜中人拱手一揖,忍不住失笑。除非梁与祝求学时只得十三、四岁年纪,未曾发育,否则只喉结一关,就难逃明眼人注重。古代人大抵不知道男女第二性征,我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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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向镜中米白公子造型的自己再三打量时,脚下的地板忽然开始震动,所有放置在家具上的器皿摆设都发出“哆哆哆”的撞击声,房间里的灯悉数忽明忽灭。
  地震!我地理学得不好,但好歹也知道身处亚洲大陆版块边缘,地壳活动频繁。这种震感明显,房屋剧烈摇摆,主结构变形并出现裂纹的地震,绝对超过里氏五级。会死人的。
  我连忙趿拉着拖鞋自缝纫机下的小储物柜里拖出一只幽香色包袱,背在身上,逃命去也。
  这包袱也有些年代了,是我预备来克难用的,里面一应物品俱全。原是少年时代,打算受不了继兄姐“凌虐”,就包袱款款,离家出走。想不到竟用在了今日,算我有先见。或者,这证实了我是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这幢别墅的设计师想必当初也考虑到了意外因素的存在,是以每间卧室阳台外都有紧急逃生梯,大有防患于未然的味道。
  把包袱斜背在身后,我手脚并用往下爬。但愿其他人够机灵,即使想不到往外跑,也懂得找张坚固的桌子,躲到下头去。
  由此可见,我决没有见义勇为这等高尚行径。大难临头,自顾不暇,没工夫跑到走廊扯开喉咙尖叫通知:地震了!
  逃生才是第一要务!等逃到安全地带,再卖命吆喝也不迟。
  在大地剧烈的震颤中终于爬到逃生梯最后一格,我低头看了一眼高度,离地面三十公分,绝对可以完美落地。深吸一口气,松手。
  然后,报应来了。
  下头有两级台阶,方便工人擦窗用的。
  三百度近视如我,夜色蒙眬,兵荒马乱中没有注重,跳下来时,一脚踩在上面。只觉脚踝一痛,重心全失,就十分狼狈地后脑勺朝下,重重摔倒。
  没有死于里氏五级以上地震,却在逃生时不慎失足摔死!这真是对一个贪生怕死、只顾自己的人的最讽刺的惩罚罢?
  我闭上眼睛,等待肉体撞击地面时所必须承受的巨大痛楚。
  良久,仿佛一生一世般漫长,我睁开眼。
  暗夜如墨,星子寂寥,晚风习习,四面安静得听得到虫声。
  身体没有预期中那么疼痛,只觉得背后硌着什么异物。
  ……我的包袱!这样的意识忽然涌入脑海。
  很好,还没有开始震后余生,它已经救我一命,真是大功一件。
  我小心翼翼地挪动四肢,有些疼,但都能动,没有麻木感。可以排除脊椎受损等恐怖的结论。
  不会鲤鱼打挺之类潇洒快捷的起身方式,我如一条被大象踩过的毛毛虫般,慢慢坐起来,再缓缓站起来。
  头不昏,眼不花,没有恶心、呕吐的冲动,平衡感犹在,现在可以排除脑震荡的可能。
  原地走两步,除了脚踝隐约刺痛,一切都还好。
  我放心了。
  怕死。据心理医生说是源于童年阴影,父亲的死非但打击了母亲,也影响了我。
  该心理医生是中学驻校保健医生,不晓得他的分析有无可靠根据。但我怕死,倒是不争的事实。
  在确定自己至少还可以活上六十年后,我开始环视地震平息后的家园。
  错愕!错愕不足以形容我是时惊奇诧异的万一。
  一片荒山,在我身前身后。
  花园别墅呢?万家灯火呢?块肉余生,呃,劫后余生、绝处逢生,不不不,是我生活了十年的家园呢?我想我已经有神经错乱的前兆了。
  夜风冷飕飕地拂过我的颈背,我却通身热汗涔涔。
  以我长期收看国家地理杂志和探索频道所累积的浅薄地理知识,剧烈的地壳运动会形成山脉,中印边界那座举世闻名的山峰,就是长期地质运动形成的。可是,里氏五级以上地震,能一夕间在长江三角洲冲积平原造就一座山脉吗?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
  或者,是地震发生后的救援人员横穿整座城市,把我救到郊区被视为本市旅游圣地的佘山,然后极其不负责任、毫无人道地扔下我,一走了之,任我在荒山野岭自生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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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抬头望天,又低下头看自己一件古代襦袍,足下一双沙滩拖鞋,真是诡异的局面。
  倏然,我脑中灵光一闪,不会是管家他们恨我自行逃命,不顾他们的死活,想给我个教训,趁我昏迷,把我丢到这里的罢?
  这时不免苦恼自己素日死板,不肯被手机这等先进器物束缚了自由。眼前一片荒山,没有手机求救,要我自己走出去,不辨东西南北,说不定迷路饿死。三五月之后才被人发现,报纸头条一行大字:都市失踪少女山中迷路,终至弹尽粮绝饿死山林。附上一张我生前死后的照片,以警世人。
  拼命回忆素日里看过的野外求生节目内容,我仰头搜索夜空中最亮的那一颗星星,决定跟着它走。
  背后小包袱里的手电筒、打火机、压缩饼干,一下子成了奢侈物品,不到紧要关头,我不预备动用。悲观主义彻底占据上风,我考虑要不要在意识清醒时写下声情并茂、血泪斑斑的万言遗书备用。若真不幸客死山林,也好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实例,做反面教材之用。
  在坎坷的、完全看不出路径的山道上走了很久,我一直纳闷,印象里应该有高空观光缆车索道的,怎的就看不见呢?沿着索道走,似乎更能找到人烟的。
  当一个人孤独无措时,时间就会愈加漫长折磨。或者我其实并没有走多久,但感觉上却仿佛已经有一生一世。是故当我看见空山寂寂之中一灯如豆时,只差没有趴在地上亲吻草皮,高唱哈利露亚。
  挂上最得体礼貌善良温文的微笑,我狂奔而去,然后傻在当下。
  两间茅舍!两间活生生的茅舍!
  这算什么?竹林隐士乎?我的狂喜马上烟消云散成人性中极其丑陋的劣根。谁会住在这种地方?通缉要犯?变态狂魔?原谅我看多了好莱坞电影,脑海里闪过的悉数是没什么创意的血腥镜头。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搅住在此间的“隐士”时,茅舍仿佛摇摇欲坠的竹扉,由内而外,“吱呀”一声,推了开来。
  一个白衣男子,执一盏油灯,缓缓走出来。
  一刹那,我忘记地震,忘记遗书,忘记呼吸,忘记天地万物,落进一双仿似宇宙般深广幽邃的眼眸里去。这双眼,清冷包容,澄澈悲悯,带着神秘迢遥的光线,与星夜相辉映。
  眼睛的主人,穿一袭浆洗得很旧的白衣,脸容清癯,形销骨立,似一身病苦。可是,这完全不影响他卓绝无双的风采。他的笑脸温文和煦,直似天人,让人屏息。
  见我沉迷于他的容色,他也不恼,只是一径淡然微笑。“痴儿,天命不可违。你既来了,自是同我有缘,就安心留下来罢。他日时机成熟,是去是留,尽在你心。”
  真是一种好听的声音呵。我完全没有留意他说了些什么,只是沉醉在他温润醇厚直似巧克力般的声线里,以至于日后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但,是时,我只觉得此君真是得天独厚,非但全看不出年纪,还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好嗓音。
  “老衲优罗难。若你不嫌弃,便先在此歇息一晚罢。”
  老衲?我必须要忍一忍,才能吞下诧异的低呼。他明明有一头微微卷曲的长发,两鬓夹杂些许银白发丝,比《夜访吸血鬼》中的阿汤哥都年轻英俊,有型有格,怎么竟会是和尚?简直暴殄天物啊!我在心里不无惋惜地慨叹。
  他仿佛看出我心中的迷惑,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早些歇息罢,明日,你将会面对全然不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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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优罗难的话,一点也没有错。
  这真是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当天,我醒来的地方,是南京栖霞山后山,时间是大明朝曦宗天佑二十八年。
  优罗难在次日清晨领我下山,到山脚下的小镇采买什物。当我看见一整座悠闲小镇、满街青砖绿瓦、木楹竹扉、男耕女织时,只想找个沙坑把自己一头埋进去,永不起来。
  尽管我很想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我这是来到了某个影视基地,可是我还不至于迟钝到看不出舞台布景、影视道具与现实生活的差异,究竟本人就是话剧社道具组的。要将一整个村镇的建筑新仿做旧到如此程度,决非三五七日之功,所有的细节,包括一草一木,都完全符合生活的日积月累。
  一切,更接近我最不想承认的现实。我转头去看一径自若微笑的优罗难,头皮发麻,满眼惊骇。他深广的眼淡淡地注视我,轻轻颔首,似是完全知道我彷徨失措。
  自父亲去世后,再未流过一滴软弱之泪的我,是夜号啕大哭一场。
  我只是一个十九岁超过、二十岁未满、胸无大志和一切同龄人一样贪生怕死、软弱自私、整日只想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少女。我在自己的时空里有家人——虽然关系不算太亲密,有朋友、学习、生活。
  只不过摔了一跤,醒来时竟回到一个湮没在历史深处的朝代里,举目无亲,寸步难行。我那只克难包袱里的东西,在这个时空里,派不上什么用处。
  这真是值得庆祝的一天!
  难怪那些穿越时空的小说从不描写主角们的奋斗史,三五句话过后已经让他或她遇见金主贵人,从此逍遥快活去了。
  我没那么幸运。即使三年时间过去,仍不能适应古代生活,或者永远也不会有适应的一日罢?没有抽水马桶、按摩浴缸,没有电视、电话、电脑,没有牙刷、牙膏、洗面奶,没有一切娱乐活动,只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循环往复。
  我也是幸运的。好在优罗难帮助了我。他在栖霞山后结庐而居,炼药修身。他说,我同他有缘,收了我做入室弟子,传授我中医和印度古医术。遗憾的是我年纪太大,骨骼已经成形,不能修习精深高妙的武术,只能学一些瑜伽健体强身。
  无论如何,有事做总是好的,至少日子过得没那么漫长。
  距离我跌到古代来,已过了三个寒暑,又是一年春暖。
  仲春时一日清晨,优罗难在山下雇了一辆马车,要我收拾包袱同他下山。我们乘马车离开金陵,由商道而往京城。
  “师傅,为何要进京?”我着一件白色素绢玄襟的袍子,料子是优罗难替我张罗的,衣服是我自己剪裁缝制的,没有缝纫机,我的进度缓慢到了快要发疯的地步。三年来我只做过三套衣服,都是过年才穿穿的。其他都是在镇上买的,蔽体保暖就好,我不介意样式古旧落伍。及肩的头发绾做一个髻,以荆钗簪着,做小童妆扮。
  优罗难说,我是他的弟子,无论多么落魄,也要以白色明志。这我同意,白衣穿在他身上,更显卓尔不群。即使我做了他三年的徒弟,仍不免被他儒雅、淡泊、宁静、悠远的气质吸引。
  这三年来,我对他生出了如父如兄般的孺慕之情。他从来不问我从哪里来,又将往哪里去,他只是微笑着静看红尘。呆在他身边,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没有太大的起伏波动,闲来无事,看看佛经、医书,也算舒服。我回去的念头虽然没有断过,却也远没有自己当初来时那么强烈。
  可是进京?天子脚下,我这样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人、又不懂得进退礼数、很难融入封建社会的制度与生活的人,就很有些问题了。且,京城离我最初落入这个时空的地点太远。我觉得惶恐。
  “傩,这是汝的命运。汝回去的道路,不在此处。”优罗难这样回答我。
  我望着他无限包容、无垠深广的眼眸,震动无比。我知道他博学洞达、睿智明澈,但他身上那种仿佛深谙今古未来的镇静气息,平静幽眇的眼神,仍神秘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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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他修长干净的手轻轻覆上我的眼。
  “过去与未来,及以今现在。无有诸众生,不归无常者。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合和者,必归于别离。”
  在黑暗中,听着他徐缓低沉、悠扬宛转的吟诵,我纷乱如麻的心绪,渐渐平静。
  假如这是命运,就让我用我所学习过的知识,将之把握在自己手中罢。我可以在这个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生存下去,等时间机缘到了,平和地离开,回到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去。
  马车在商道上悠悠前行,由金陵而往京城。一路上我们走走停停,颇有信马由缰之意。每到一处风景绝佳之地,优罗难都会要马夫稍适停留,我们两师徒吟诗作对,倒也风雅。其他时候,坐在马车里,闲来无事,优罗难便会边闭目养神,边考教我跟他修习的医术。
  “心火太旺则……”他的声音温润醇厚,即使有些睡意蒙眬,仍性感好听得让人流口水。
  “傩?”见我不答,他半合的深邃双眼睁了开来,浅笑着望定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颜弹指老,不过臭皮囊。”
  我听了,忍不住笑,这种大彻大悟、古井无波的佛偈由他口中说出来,好听是好听,可是很难说服我。“师傅,我倒以为,世间一切美好事,皆不可错过。”
  “嗯?”他如炬如电的眸光,清亮流转似水。
  我暗暗吐舌。每当优罗难清俊温雅的声音以这种方式发出,就意味着我的皮要绷紧了。
  “火旺灼肺,可使肺络受伤,咳嗽痰血。”我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以免他加我功课。
  “若肺虚及脾则……”
  “中气不足,脾失健运,短气、形倦,食下腹胀。”背这些东西决不比背梁祝的台词轻易,但希奇的是,我仿佛天生注定要吃这碗饭、行医济世似的,不但可以迅速理解,还能举一反三。若他朝回去,一定好好向继兄姐展示一番,要他们不要小瞧了我。
  “脏腑各主?”
  “心主脉,肝主筋,脾主肌肉,肺主皮毛,肾主骨。心华在面,肝华在爪,脾华在唇,肺华在毛,肾华在发。”
  ……
  漫长无聊的旅途,在我们师徒的一问一答之间,缓缓地行过。
  这一路原还称得上轻松舒服之极,可是越接近京城,路上的盘查就越严格,到离京二十里的时候,已经有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嫌疑。凡遇关卡,若见可疑人物,一律搜身盘问。
  我一直以为此等阵仗不过是电影电视里的场景,想不到竟有幸亲眼目睹,感觉实在糟糕。毫无人格尊严,被人当众上下搜摸,动辄剥衣解裤,全无隐私可言。被侵犯者还不得违抗,否则立地拘捕。
  好在优罗难与我,倒没有遇见刁难,一介清弱药师与布衣小童,实在也没什么可以注重的。且优罗难有一身清雅、儒淡、疏朗气息,让人一见就生了敬重之心,不敢轻慢亵渎。
  “不是天下太平,国泰民安吗?为什么京师四周关卡重重,气氛有一触即发之势?”在又过一道关卡后,我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优罗难。
  “十五日之后,是天子寿辰,各路番王、大小官员都送寿礼进京,为皇帝贺寿。皇帝为表示普天同庆,颁旨大赦天下,并在天佑门前接受百官、百姓的朝贺。为防止当日有刺客行刺,冒犯天颜,这几天已经开始过滤进京者。凡有可疑,一概扣留审问。”
  “哦。”我的好奇心得到满足。原来就是安全检查啊。好比美国总统过生日,为防止有恐怖分子袭击,就像刺杀林肯和肯尼迪那样行刺得手,所以加强安检力度,务求过滤掉一切可疑人物,将危险系数降到最低。所以宁可错杀一百,不可错放一个。真是劳民伤财。不过,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刺客,个个都是大大的出名,无论成功与否,皆可一战成名。
  优罗难太明白我这样沉默背后天马行空的联想力,所以他轻浅微笑起来,令我大是欢喜。
  “傩,随遇而安、自得其乐如你,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应付自如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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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马上发出一声惨叫,扑将过去,扯住他的衣摆,做苦苦请求状。优罗难是方外之人,不近女色,亦不惯与人有太亲昵的肢体接触。我再垂涎他,也不敢逾越。“师傅,我在此地只得您一个亲人,您老人家可千万不要丢下我不管啊!”
  优罗难闻言,又被我惹得一阵浅笑,连他湛蓝如墨色的眼瞳都仿佛带笑。“傩,你还有一个师姐,家住金陵,他日你二人有缘自会相见。”
  “我又不熟悉她。”我哀怨不已,顺便向不动如山的优罗难撒一下娇。这位师姐,听说大大地有来头,世人传其天仙化人,月华卓绝,玉人无双。只是听传闻,已经叫我咋舌不已了。
  “傩,聪明如你,只消一眼,便可以认出她来。”优罗难包容地看着我,低眉叹息。
  “真的?师傅夸我聪明,真兴奋!”我傻笑。优罗难从不说谎,究竟出家人不打诳语嘛。
  他微微摇头,闭上眼,开始小睡。
  优罗难的身体不好,常要服药,时时需要歇息。他一日之中睡着的时间,倒比他醒着的时间来得多。
  我老早便已经发现,却束手无策,莫可奈何。
  他本人却十分淡定豁然。医者不能自医,他这样说,可以活下来,每过多一日,都是向阎王讨来的。他很满足。
  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佛经上这么说。
  是万物之间不变的真谛罢?所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必将分别。人为的,或者是因不可抗拒的死亡,一如父亲。
  而我与优罗难,是我倚赖他,仿佛溺水者依靠浮木,也仿佛一个女儿,仰赖信任一位长者。
  他的聪明和他宠辱不惊的态度,正是我落入这个时空后最需要的。可是,他也一直有意无意地提醒我,相逢是短暂的,别离才是永恒的。
  “傩,一切自有天意,莫为外物所惑。”闭目小憩中的优罗难忽然淡淡地说。
  我笑应:“嗯。”
  他身上,总有神秘莫测的力量,似乎可以看穿一切事物本质。可是这样强大的力量存在于他身上,却并不使人惧怕,反而格外让人安心信任起来。他,就是祥和、安静、聪明、慈悲。
  我静静伏在他身旁,也闭上眼。
  “抓住他!抓住他!”
  马车外传来一阵骚动,人声渐近。
  “捉贼!他偷了本大爷的钱囊,谁替我捉住他,大爷赏银五两。”吆喝声也随之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与呼喝。
  忽然,我们的马车颠簸起来,马儿发出长长的嘶鸣,接着以难以形容的疾速狂奔起来。
  本就不很适应马车震动的我,在车厢中滚做一团,只觉得胃液翻涌,大有一吐为快的苗头。
  “先生,小兄弟,坐好。我们的马惊了。”赶车的马夫慌乱之中竟仍不忘通知后头的乘客。
  很好。我头疼地意识到,生活瞬间由悠淡无聊变得刺激无比。
  小偷、悬赏的失主、发狂的奔马,加上已经快吐了的我,一切完全可以套用在好莱坞动作片上。只是,还缺一位跌落尘埃不及闪避的美女或者孩童又或者老人和一位臂有千钧力的壮士站出来拦住惊马。
  “傩,你没事吧?”优罗难大抵察觉我脸色有异,伸手拦住我的头,阻止我一头撞上黄杨木做的车厢板。
  “很好。再没有什么事比掉落此间更糟糕了。”我小声嘀咕,“也再没有比遇见你更幸运的事了。”
  他或者听见我说了什么,亦或不曾。他只是以修长干爽的手掌轻抚我的额头。“闭上眼,傩。很快就会没事了。”
  然后,他一手挑开马车门上的帘幔,猫腰钻了出去,与拼力试图驾驭马车的马夫并坐。
  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我担心他的安全,所以十指抓紧马车门框,盯住他。
  优罗难一身干净白衣,被速度带起的风吹拂得猎猎作响,长而微卷的头发披散在身后,淡定英挺得像是神祗一般。
  他向前倾身,伏到马背上,双腿夹紧马腹,压低身体,搂住狂马的马颈,一手轻轻抚摩马鬃,并附在马耳边低声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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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马儿似乎被他温柔轻浅的低喃安抚,在又往前狂奔了一段路后,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马夫见状,一勒缰绳,马儿止步,停在当场。
  而引发这一场混乱的小贼也已经被人捉住,气喘吁吁的失主也赶了上来,正有群众预备当街给贼子一顿围殴的时候,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冷斥。
  “前方何人,如此喧哗,竟敢阻拦王驾?还不快快退避!”这一嗓子,声音洪亮威严,中气十足,很有点张飞喝断当阳桥的味道。
  我虽然对那被拦住的王驾大是好奇,可是我更关心挺身驯马的优罗难。“师傅,您没事吧?”
  他自马背上坐直身体,回过头来向我微笑,一手仍轻轻抚摩马鬃。“我没事,倒是它,受了惊吓。它是匹好马,只是有些害羞,害怕生疏的环境。好在,它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也跑累了。”
  “是吗。”我不懂得和动物做如此近距离的沟通,不过显然马儿是很喜欢优罗难的。
  这时候我看见前头有一个皂衣男子,骑着一匹通体枣红、四蹄却雪白似雪的骏马踱了过来,停在我们的马车前。看见优罗难与趴在马车门口的我,虎目微冷。在他身后,是一辆坚固豪华的双辕马车。
  “尔等何事喧哗,竟致惊扰王驾?”
  此人赤面蚕眉凤目、狮鼻阔口虬髯,假如再使一柄青龙偃月长刀,简直就是关公再世,看上去好不威风凛凛。
  优罗难温雅一笑,四面已经有不晓得他身份的女子羞红着粉脸,偷偷觑看了。
  “好马。赤兔踏雪,日行千里,夜行八百。”他竟翻身下了狂奔方歇的马背,踱至那匹看上去同主人一样威风八面的马跟前,扬起手,轻轻抚摩那匹马的鼻梁,“漂亮、聪明、高傲,你真是个好孩子。”
  “师傅。”我不敢高声,害怕惊扰到马儿,忽然咬优罗难一口。
  我不喜欢马,完全不觉得它们可爱,总下意识担心被马咬到。
  那虬髯大汉则是一脸难掩的诧异,仿佛大是意外。“先生真是驭马高人,赤雪从不答应生疏人触碰它。”
  “它很聪明,知道老衲没有任何恶意。”优罗难笑得直似春风。
  我可以发誓,虬髯客眼中擦过绝对的讶然,还有四周的人群发出一片失望的叹息。
  唉……和我当时的反应一样啊。这样一个优雅如玉、神仙般的男子,竟然是出家人,怎不教人一叹再叹,惋惜不已呢?暴殄天物啊!
  “先生真是好眼光。只不知方才发生何事,惊了先生的马?”虬髯大汉的语气恭敬了起来。
  “有人行窃,失主悬红当街捉拿,以至于惊了马匹,给各位添麻烦了。老衲在此向各位致歉。”
  “这怎能怪罪于先生?”虬髯大汉连忙摆手,“偷儿可捉住了?”
  “已经捉住了。”有路人大着胆子回答。抵是觉得虬髯大汉也不是那么难说话的人。
  “鬼一。”忽然,虬髯客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一声低而虚弱地轻唤,“本王乏了,偷儿既已捉住,就斩其手足,令他再也不能行窃,然后送官府法办罢。叫他们全散了,不然一并以滋扰治安论处。”
  声音徐缓低回,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是。”虬髯客下马,走向人群。
  人丛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来。被押在中间的小偷已经吓得瑟瑟发抖,不住叩头。“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大爷饶命啊。小的上有八十老娘……”
  我几乎要失笑出声,原来还真有人会拿这个做借口啊?
  “鬼一,还不动手。”马车中人淡淡道,冷清而漠然。
  我轻轻抖了一下,敛下眼睫毛。优罗难仿佛觉察我的冷战,回到马车上。
  “傩,闭得上眼睛,却关不上心门。想救苍生,须杀生成仁。”优罗难润雅的声音与小偷凄厉的哀号同时响起,原本暖和的春风,霎时冷冽刺骨。
  “师傅,我们赶路罢。”我低语,再不好奇地张望。关公再世、赤兔踏雪、豪华马车,已成恶魇。这本就是王权的时代,人命贱若草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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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我们赶路。”优罗难顺应我的要求,“车老大,我们继续上路罢。”
  然后,他坐在我身旁,打一个结跏趺坐,手拈莲花,渐渐吟诵。
  “生死甚危脆,身命悉无常。常求于解脱,勿造放逸行……”
  马车又在他能安定人心的诵经声中,辘辘前行。
  “前面那辆马车,且慢上路。”那虬髯大汉竟然策马追上我们,拦住我们的去路,躬身抱拳,“先生,我家王爷请先生借一步说话。”
  我的眼皮抖了抖,胃部那种不舒适的感觉又强烈地涌了上来。
  “来罢,傩。”优罗难却从容地跳下马车,再唤我下车,然后将一锭银子交到车夫手中,“车老大,这一路辛劳你了。你且回罢。归程,莫走商道。”
  我背着包袱,眼看着黝黑老实的马夫赶着马车行远,蓦然升起一股自由舒服时光随他一同远去了的怅然。
  “先生,这边请。”虬髯客鬼一很有耐性地等我们磨蹭完,才抬手相请。
  优罗难脚程极慢,我也不比他快多少,两个人慢腾腾挪到豪华马车跟前。而那个因为乏了就吩咐斩人手足的王爷,竟然没有等得不耐烦而直接要了我们的脑袋。
  虬髯大汉鬼一态度恭谨地禀告:“王爷,臣把人请来了。”
  “请先生上来。”车中人慵懒漫应,气息始终微弱。但是,真是一种好听的声音。
  “王爷,老衲尚带有一位徒儿。”优罗难并不上车,只是悠然淡道。
  “……”车中那个在我听来有些死样怪气的王爷静默数秒,咳笑一声,吩咐,“鬼一,请先生的徒儿坐在马车外头罢。”
  我听了,长出一口气。不用跟在马车后头,穿一双薄底布鞋在石子路上行走,也不用骑在一身怪味的马匹身上,真是阿弥陀佛。
  优罗难见了,轻稍微笑,拍拍我的肩,上马车去了。我则挤在王爷家马车的健壮马夫边上。这个位子好,相当于现代人的副驾驶,视野良好,顾盼自若。
  美中不足的是,无法守在优罗难身边。天晓得那个听声音就大有痨病鬼味道的王爷会不会有什么怪病?痨病在古代是绝症,非但传染,而且无药可医。最有名的病例就是《石头记》里的林妹妹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往车厢方向靠了靠。不让我跟进去,听壁角,总不犯法罢?
  里头两人的谈话似进行得十分愉快,病鬼王爷的声音中甚至掺进了些许笑意。
  “想不到果然是先生。本王原以为听错了。究竟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可是一听诵经之声,本王便肯定无疑了。”
  “王爷真好耳力。”优罗难无论处于何时何地,都一样的淡定自若。
  “王府侍卫身上,统统穿着印有徽纹的衣服,以先生过目不忘的本事,岂会认不得?”听口气,王爷在挑不是了,“若本王不与先生相认,先生就要同本王错身而过了么?”
  我听了,忍不住仔细研究车夫身上一套青色行头。果然,上好府绸的劲装在襟角以天青色印染着福禄寿喜的“寿”字,长长的变形艺术体,倒似一款团花小印。寿?“寿王?”
  车夫和像关公一样的鬼一齐齐瞥了我一眼,仿佛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大不敬的话似的。
  我马上闭上嘴巴。怎么可以忘记,古代帝王将相是不答应平民百姓直呼名讳官讳的。
  敛下眼睑,我继续听我的壁角。
  古时的隔音技术还真不是普通的糟糕,完全没有效果,两人的谈话清楚地传入耳中。可见隔墙有耳这话其来有自。
  “二十年未见,先生风采依旧,丝毫未见老态。本王好奇得很,先生莫非真乃天人临世?岁月流逝,竟容颜不改。”寿王的口气听不出是羡是妒。
  我也很好奇呢。三年来,在古代这样艰苦的环境里,我本就不算太细致的皮肤粗糙不少,头发分叉。即便如此,我还长高了大约三公分,体重似乎也有增加。证据是我当初穿到古代来的那件儒袍的肩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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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三年来,在优罗难身上,我几乎看不到任何岁月流逝的痕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停滞不前,就此驻留。现代女性如我那继姐,天天用OLAY和SK-Ⅱ保养皮肤,吃各色排毒清肠的食品,也无法阻止脸上细小皱纹和雀斑的滋生。
  完全不曾使用这些东西的优罗难,却始终丰神如玉,不见半点老态。
  不晓得他有什么秘方。假如有,拿出来量贩,想必可以发达罢?
  但若是没有,我也并不意外。
  “王爷相信鬼神?”
  我听见优罗难这样反问寿王爷,几乎忍不住失笑出声。想不到他这样会打太极拳。好在我总算是忍住了,否则,不晓得里头的那个王爷是不是会叫人把我拖出去砍了?
  寿王似乎也无意继续追问下去,两人都静默下来。
  良久,寿王略显嘘喘的声音再次响起。
  “先生二十年前说,若本王不茹素持戒、清心寡欲,便活不过而立之数。如今,本王而立之年将至,先生是来履约的么?”
  “王爷说是,便是。”优罗难始终悠淡如初。
  我大是叹服,优罗难这招人动我不动的大明法王的功夫,实在高明。比消极不反抗还要高深,值得学习!
  果然,寿王听了,再不说什么。车厢内,沉寂下来。
  马车在尚算平坦的石板路上前行,偶然颠簸。
  我已经抑下强烈的呕吐欲望,有精神打量四面。
  京城究竟是天子脚下,果然与金陵城外的小镇不同。繁华鼎盛、巷陌交织、人潮汹涌。
  马车在我乡下人进城般的东张西望里,渐渐接近一片高大的红砖墙。
  我望着这一片红墙,漫无边际地想,读书时曾看过“树矮墙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的诙谐语句。不过看眼前这片绵延无尽头的古墙,以及墙头内远远可见的参天古树,我暗暗忖度,此间的主人,想必不是暴发户。
  果然新仿做旧是无法达到这种因时间的流逝而造成的历史感的。我在心里赞叹古代匠人的巧思妙想,读书时参观的那些影视基地,唐城、明城、秦宫……抵不上这里风光的万一。真希望带有数码相机或者手机,那就可以拍下这宏伟恢弘的景致储存起来,待他朝我回去了,拿到道具组做参考。
  可惜,我再次憾恨自己没有先见之明。但是,能待机一千天的电池,似乎还没有发明问世罢?所以带了也是废物一个。
  唉……我无声地叹息。所以说穿越时空决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假如有谁敢反驳,我找他拼命。三五天也洗不上一次澡;没有柔软干净的餐巾纸,什么都没有啊。
  我带到古代来的那只包袱里那一盒消毒湿纸巾保质期是一年。我舍不得用,可惜三年一过,大抵消毒成分也挥发得所剩无几了。且怕死如我,把里头的抗生素、感冒药当成宝贝一样。只是有时候想想,难免觉得好笑。吃过期的药,等于是变相自杀罢?即使如此,仍舍不得扔掉。
  每扔一件,便离自己的时空更远了一些似的,我有这样的感觉。
  当我沉浸在自己哀怨的小宇宙里无法自拔时,马车停了下来。
  虬髯客鬼一驭马到马车边,低声禀报:“王爷,到府了,要叫王府里的人出来迎接吗?”
  “不用劳师动众了。就从后门进府去罢。”病鬼王爷虚弱地说。
  “是。”鬼一衔命。车夫又驱动马车,绕过两扇巨大的朱漆木门,转过墙角,又行了大约十分钟,才到了一扇可供马车出入的边门。
  待马车进了王府,自小宇宙里摆脱出来的我,蓦然目瞪口呆。
  这古老的红砖墙内,非但古木参天,还绿树成林,在春风中绿意萌萌。林间以鹅卵石铺就的幽幽小径,曲曲折折,不知尽头。
  这一片茂林,竟林深如许,似一座巨大的森林公园,甚至听得到鸟鸣虫啾,还有小动物在林间奔跑跳跃的声响。
  好罢,在这一刻我承认,古人有古人的幸福。至少地广人稀,人均土地占有率比现代人高出不晓得多少倍。看看这座王府,比我去玩过的森林公园也不遑多让。忍不住深深吸一口气,感受自然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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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真不愧是王府,实在够气派。少时旅游,看到苏州拙政园、扬州何园,已经觉得精致漂亮,可是与这王府一比,倒显得江南园林的小家子气了。什么东西的格局都小小一方,真该叫他们看看此间的深广磅礴。
  鬼一与车夫抵是都听见我敬畏的呼吸,又瞥了我一眼,似乎觉得我是乡下人进城,少见多怪。我暗暗翻个白眼,不理这两个麻木的家伙,继续感动于自然的伟大与人类的渺小。现代社会寸土寸金,带草坪的花园别墅动辄要数千美金一平方。这片林子若能保留到二十一世纪,啧啧,不晓得多么金贵。可惜,现代人只知伐木,不知种树,水土流失严重,早已难觅此等风光。
  马车在林间的石子路上辘辘行进许久,才穿出林子,便看见屋舍楼宇。
  我二度目瞪口呆。
  琼楼玉宇殿、碧瓦琉璃顶、白玉销魂屋,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啊。
  我两眼放光,脑海中飞快地闪过故宫、颐和园、北海公园的景色,真是恨不能马上扑过去。
  这时候就显现出有钱人家的好处了。出入有车代步,住华屋享美食,大小事务有下人打点伺候,古今中外皆同。幸福的特权阶级啊。
  我不反对母亲再婚,这也是原因之一。母亲那样的女子,生来是应该被人疼宠的,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一生不知柴米价。继父可以提供她这样的生活,又不介意多我这个拖油瓶,何乐而不为?
  还是忍不住想念家人,即使,在那个家里我可有可无。我轻叹一声,十分有忧郁小生的味道。
  车厢里的寿王爷想必是听见我倩女幽魂似的叹息,竟也幽幽叹息一声,对优罗难说:“先生的童儿,也真大异常人。”
  优罗难诵了一声佛,“傩与普罗众生并无不同,有慧根,然尘缘太重。王爷呢?王爷可愿抛却三千烦恼,放下屠刀?”
  “……咳咳……”寿王徐淡清冷的声音里有着虚弱的不甘,“先生也曾说本王极具慧根,惜尘缘太重,执念太深,妄念成魔。以本王这残破之躯,即使如先生所言,吃斋持戒,活过而立,于我而言,又有何乐趣?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先生不必再度本王。”
  这次我听见优罗难的叹息,幽忧的,绵眇低回。
  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头一酸。高高在上的皇亲国戚如寿王爷、眼冷似灰方外之人的优罗难,竟然也有无奈之时。有家归不得的我和他们,算不算同是天边沦落人呢?
  “鬼一,在哀筝馆停一停。安排先生住进去,遣人过来照顾先生的饮食起居,叫他们好生伺候着。若有人怠慢了先生,一概杖责二十,逐出府去。”寿王淡淡吩咐一声,复又沉默,再没有人说话。
  马车在一处幽雅别致的馆舍前停了下来,优罗难挑开马车藤黄色门帘,下了车,我自然也跟着跳下马车,站在他身边。
  “先生,本王倦了。先生不妨与童儿先住下来,改日本王再设宴为先生接风洗尘。”
  “恭敬不如从命。”优罗难清雅的脸上是一片淡然颜色。
  然后虬髯客鬼一和王爷的豪华马车便在巨大的庭园中渐行渐远,我与优罗难目送马车消失在视线内,才走进哀筝馆。
  由始至终,我都未能一窥寿王的真颜。不过,一个三十岁不到的病鬼王爷,能好看到哪里去?我首先便联想到古装戏里一身白色中衣,腰系宽松汗巾,连呕出来的血都艳红无比、凄美无比的形象。没办法,职业病,做道具的人的怪癖。
  “傩。”优罗难唤我。
  “师傅。”我回头看他。
  “此间是寿王府,不比金陵栖霞山草堂。你言语间要留神,切莫行差踏错。”他干净的白衣不染尘埃,连关心的话说来也始终淡定冷然。这时候,他出家人的身份,分外地鲜明。
  “徒儿谨记在心。”我应。谨言慎行么?我最拿手。
  他轻笑,“傩,你可知我为何收你做弟子,却未准你入教?”
  我摇头。我不是无神论者,然我对神佛之事也不是顶热衷。教义箴言,说得有道理,我就记得;不以为然的,就忘掉。换言之,不是虔诚信徒就是了。“徒儿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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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么?”优罗难清亮幽邃如宇宙深广的眸,静静看着我,竟连时间都似不复存在。
  良久,他伸右手,食指轻轻抵在我的眉心。
  “一切诸众生,爱惜保其身。一切诸行性,实是生灭法。傩,以你的聪明,来堪破命运罢。你不必执念救苍生,我只望你……”他顿了顿,又宣了一声佛,“天命所归,终不可违。然变数既生,又何辜何忍?”
  我看不懂他眼中的光,仿佛怜惜,仿佛悲悯,又仿佛空明,仿佛虚无。
  他收回手。“傩,这一路上你也累了罢?先去歇息,睡一觉起来,吃过饭,再做晚课。”
  “好。”我只能说好。从优罗难忽然要上京时起,我就知道,我跌落这个时空的命运转轮,才刚开始转动。
  我与优罗难就在王府安置下来。五日过去了,寿王爷却浑似忘记我们两师徒,完全不闻不问,只有佣人丫鬟按时送来精美斋饭、清洁打扫。
  倒也不觉得无聊,在这座巨大的王府,即使整日呆在哀筝馆足不出户,也可以找到许多新奇有趣的玩意打发时间。究竟看在我的眼里,全是素日生活里根本无缘接触的古董啊。
  若非返回现代的日子遥遥无期,我大抵会效仿《穿越时空的爱恋》中那个超级神偷小玩子,将可以带回现代的古玩统统用包袱卷走。
  每日中午,天光最好时候,我就坐在哀筝馆的书房里,用上好的宣纸练习毛笔字。幼时曾随父亲习过几年毛笔字,临的是颜体。后来父亲过世,自然就停了。
  来到古代,优罗难教我习医,医书经书里许多繁体字我都不熟悉,简直是半个文盲。优罗难就要我拾笔习字,写熟就熟悉了,他说。好在我底子还在,不觉得辛劳。
  他午睡时候,我便一个人静静临帖。
  到掌灯时,王府里的丫鬟送了晚饭进来。
  “傩,我有话同你说。”优罗难清癯的脸容在烛光摇曳中,散发神秘莫测的幽远感。
  “师傅,请说。”好严厉,我暗暗吐舌。
  “傩,你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师傅甚是欣慰。”他清幽的眼里一片平静,看不出非凡的情绪,“为师与你的师徒缘分已尽。”
  他望着我,没有太多离情,只是淡淡阐述。
  我蓦然傻在当下,有晴天霹雳的感觉。“师傅,您不要我,要丢下徒儿了吗?”
  在这个时空里,除了他,我别无亲人。听到他这样说,令我初时的彷徨无助再次升了起来。自幼失怙如我,和继父并不亲厚,倒是同优罗难建立起类似父女般的友谊。然而忽然间,他却告诉我缘尽于此,怎不教我骇异。
  “傩,缘生缘起,缘灭缘落,人生无不散的筵席。”他斟了一杯清茶,轻轻递给我,“你我不能违反天意……虽然命运无常,可是,傩,一切操之在你。”
  “师傅。”我注视他似能望穿过去未来的眼,将三年来养成的依靠,硬生生压抑下来。他说得对,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不可能在他的庇护下过一生。
  优罗难悠悠微笑,恰似莲花绽放。“傩,所有事,皆有其因果。既然冥冥中你循天命而来,自然有必须要你完成的使命。”
  使命?拯救家国天下于水深火热,避免黎民百姓于生灵涂炭么?我自知决没有此等高尚情操,亦决没有这样雄心壮志。我……只想平平淡淡、浑浑噩噩度过平常的一生。我只是这样简单的女孩子啊。
  “为师此去,居无定所,亦无归期。你且留在王府罢。”
  “师傅,您一开始就打算要带我来王府了罢?您早就料到会发生这一切,是么?”我脱口问。
  优罗难但笑不语,悠然饮尽一杯清茶。
  次日起床,梳洗完毕,我照例到优罗难的禅房去请安。叩过门,我推门而入,迎接我的,是一室的清幽岑寂。
  我颓然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
  优罗难昨夜已同我离别,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啊……啊……啊!”我猛地扯开喉咙尖叫。这下可好,困囿在这座自然保护区一样大的王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人生地不熟,又无身份,文不成武不就,相貌亦不出众,没有厕身青楼此等快捷迅速赚钱的本事。我可怎么活啊?第N遍,自怨自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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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小师傅,用、用早、早膳了。”端着早点进来的婢女被我歇斯底里的样子吓得倒退半步,只是职责所在,不能扔下托盘就跑。
  我止住尖叫,命令自己冷静。正像我对优罗难说过的,再糟也糟不过蓦然发现自己由二十一世纪的国际大都会一跤跌回古代了。
  “谢谢姑娘。叨扰了数日,还未请教姑娘芳名。”感谢话剧社,感谢《石头记》,感谢现代社会发达的资讯,这样文绉绉的酸话,我还能应付一两句。以前不和王府里的人套近乎,是因为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之故。现在要拉拢王府里的劳动人民,则是为了摸清形势,以便随机应变。没办法,天仙化人般的优罗难扔下我不管了,我必须自力更生、努力自救。
  “奴婢喜云。”小丫鬟轻声回答,大抵被我吓得不轻,“小师傅,请用餐。”
  我趁她布置碗筷时打量她,搁在现代,她绝对算是美人。丹凤眼、直鼻檀口,一张素净的脸,穿藕荷色斜襟上衣配一条秋水绿色的裙子,裹着一双小脚穿墨绿色绣花鞋。可见出身不坏,不然不会裹脚。
  我对裹小脚这事,没有太大的同情心。裹脚,是社会性悲剧,父系社会用以控制女性的一种残酷手段。数百年后,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控诉社会对女性的不公正。即使历史只考六十分如我,也知道决不可以影响历史进程,不可以说出煽动人心的反社会言论。究竟我只是不慎落入此间的过客。我必须清楚自己的身份。
  “小、小师傅。”喜云被我盯得浑身不安闲,讷讷地唤我。
  我向她微笑。“我乃出家人,不会对你有妄念,喜云姑娘不必害怕。”
  离家出走,算不算“出家”?即使是非主观的、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意外?
  “在下只想请教姑娘一个问题。”我尽量使自己和颜悦色、表情诚恳,语气谦恭。
  “小师傅尽管问。”喜云羞涩一笑,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古人虽然懂得保养牙齿,可惜没有牙刷一说,唇红齿白始终是相对来说。我暗暗为她牙釉质的损伤惋惜。
  “请问喜云姑娘,贵府的王爷,是何许样人啊?”我很和蔼地问。
  喜云原本还红润的脸色,忽然变得雪白,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像见了鬼一样瞪大,接着,她仓皇地福身。“小、小师傅请、请慢、慢用,奴、奴婢过会儿来收拾。”
  说完,她像女飞人格里菲丝·乔依娜一样,翩然飞出我的视线……即使,她裹着一双三寸小脚。
  “……”我默然整整一分钟,才望着她飞奔而去的方向,“谢谢你告诉我。”
  有时沉默更能说明问题。很好,苛政猛于虎,白色恐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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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又默默无闻地被弃置在哀筝馆里七天,没人来过问优罗难何以不见了,也没人来关心我为什么仍然留在王府里不走。反正三餐有人料理,饿不死我就是了。
  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可以深刻体会“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的凄凉与不幸。帝王豪门,庭院深深,不晓得多少女子将青春葬送,终至白头。
  坐在太师椅上,我望着门外,十分幽怨地叹息。暮春天晚,伤春涕咏,以应节气。
  “小师傅,用晚膳了。”不晓得喜云是被我的探问吓跑了,还是被分派了旁的工作,这两日,换了个年纪较长的仆妇来送饭。
  “福江,劳烦你了。”王府里的用人婢女,无论是签了终身契约的还是十年、五年契约的,一律要改个吉祥点的名字,分别是“福、禄、寿、喜”的辈分。福江算是王府里的元老了。这是多日来我所了解到的。
  “小师傅客气了,这是我们做下人的本分。”福江富态的脸上是恭敬的笑脸,不亲不疏。
  “陪我一起用可好?一个人怪无聊的。”我终于耐不住寂寞。白天倒也罢了,看书、习字、练琴、制药,我还能打发时间。一旦入夜掌灯,真是水滴昼尽夜漏永,最是寂寥。
  福江犹豫了一下,规矩地坐在了下首。
  这倒令我一愣,我以为她会势利地白我一眼,转身就走呢。
  桌上是青碧的炒菜心、素鸡丁拌豆蓉酱、红焖笋尖、荠菜豆腐羹、青笋汤,一碗江南早稻米,全都用精致瓷器盛着。虽然是全素,却色香味形俱全。让人看了,已经食指大动。
  “福江,王府里的厨子实在高明,素斋最见厨师功力,能做出这样四菜一汤,一碗粒粒晶莹饱满的香粳米饭,真不简单。只看见了,已经垂涎三尺。”
  “小师傅若喜欢,尽管吩咐厨房多做几样。”福江慈爱地笑。
  “我在王府里只是一个吃闲饭的客人,不敢劳动厨房。”我苦笑。优罗难是王爷的客人,他留下我离开,我还厚着脸皮继续叨扰。唉,为了生存,寄人篱下,尊严这等东西,不要也罢。
  福江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难道令师不曾告诉你么?他留了封信给王爷,信里说他有事待办,不便带你同行,请王爷答应,留你在王府小住几日。王爷曾经承过令师的救命之恩,自是欣然应允。所以你算是王爷的贵客,尽可以支使佣人们替你办事跑腿,亦可以在王府里随意走动。”
  咦?难不成我白白小心翼翼了一个星期么?可是……
  “我怕坏了王府里的规矩,惹王爷不快。”我尽量婉转地表达我的疑虑,“王爷似乎不是易相与的人物。”
  福江闻言,脸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儿,她叹息一声。
  “王爷,并非是不易相与。只是……”她的手绞住丝帕,“此事一言难尽,说来话长啊。”
  “自古帝王将相最难为。”我大力点头,以示理解。究竟且不论先天如何,单单后天环境所迫,成王败寇,为了自保,也得在宫廷尔虞我诈的残酷斗争中,渐渐染上一身的冷酷疏离。处在宫闱权利倾轧中心,实在身不由己。
  福江听了,也频频点头,甚是赞成我的观点,话匣由此打开。
  一顿饭吃完,我已经由她那里约略了解了寿王和王府的情况。
  寿王今年二十九岁,再过两个月,便要三十岁了。是先皇禅让退位给当今天子后,宠幸一个地位卑微的宫女所生的龙种。即使先皇已经退位,环伺在他四周的嫔妃们仍然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而互相倾轧。小小一个宫女自然成了后宫争宠下的牺牲品。
  然后,先皇忽然之间梦薨,那些太妃之中生养了皇子的,自然一一被接到王府里颐养天年。没生养过的,只能在冷宫里度过残生。
  那些太妃中有些年轻貌美又不曾生育过的,不甘心就这样在冷宫里度过余生,就拿身怀六甲的小宫女出气。她的肚子在一次争执中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最终导致早产。而她也在生产过程中血崩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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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寿王打娘胎里带了病,又早产,人人都以为他是活不下来了,只有皇上身边的德妃娘娘,宅心仁厚,将他抱到自己宫里,细心照料。即使随后她自己的皇儿出生,也不曾薄待自幼失怙的寿王。皇上体恤怜惜他的遭遇,身子又单薄,索性封了他为寿王,希望他身体康泰。
  福江说到这里,却忽然收住话题,再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会让一个体弱多病的皇子,变成一个令人讳莫如深的王爷。
  “王爷人并不难相处,只是世人轻易误会,只看表象,不问因由。”她用慈爱的眼光看着我,“小师傅若和王爷相处久了,自然就会明白,王爷……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孩子罢了。”
  受了伤就可以变成一个令人谈虎色变的家伙?我大不以为然。
  “家师又怎会救了王爷?”这才是我好奇的重点。宫闱倾轧古今中外皆然,因敬爱的人蒙冤死去而导致性格大变的人也不独他一个。我对寿王爷的同情没有超过一分钟。我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王爷十岁那年,去感业寺许愿,恰遇见正在寺中讲经说法的令师。令师一见王爷,就说,要与这位气宇不凡的小施主单独说几句话。王爷不顾随侍反对,斥退随扈,听令师同他耳语数句。我想王爷当时并不相信令师所言,却还是收下了令师给他的锦囊。九年后,王爷遇刺中剑,群医束手无策,说只有等死。德妃娘娘几乎以泪洗面,寸步不离地守在王爷病榻前。王爷在临危之时想到令师所赠的锦囊,叫人取了出来。打开一看,竟是以金箔包裹的一丸丹药。就是这丸金丹,救了王爷一命。”
  这么神奇!我叹息,宫闱秘辛、皇家内幕。
  “王爷只是想保护自己,为人难免冷淡。不过对令师,他崇敬感激不尽。故而不会为难于你。”福江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纠正我先入为主的观念,“只要你不触动王爷的禁忌,他是个很好的主子。”
  “哦!”我不晓得说什么,只好说些场面话,“吉人自有天相,相信王爷的身体一定会大好。”
  “借小师傅吉言。”福江望了望外头的天色,起身,收拾碗筷,“小师傅也早些安置罢。福江告退。”
  “谢谢你陪我吃饭。”我连忙起身相送。
  “这是福江的福分。”她躬身退了出去。
  我拄着下巴,稍微觉得放心了点,不用再担心被赶出去或者行差踏错小命不保。这真是好极了。
  执起一直温在缠丝白铜炭火小炉上的水壶,以青花薄胎茶盏冲了些竹盐漱口。没有牙刷和防蛀洁齿美白多重功效的牙膏,用盐水漱口,聊胜于无。
  生活上的不便虽然以这样那样的方式克服了,然生活质量的下降,却是不争的事实。
  听过福江的一番话,我算是吃了定心丸,开始尝试走出哀筝馆,在不至于迷路的范围内探险。寿王府是典型的北方园林,也有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哀筝馆四周最让我流连忘返的是一个天然湖泊,有一条九曲桥连接湖心的水榭。坐在水榭里,四面是一片碧绿如玉、随风摇曳的荷叶,底下是优游于莲叶间的锦鲤。春风拂面,真是再舒服不过了。假如能置上几款精致点心,一壶顶好的花茶,神仙生活,大抵也不过如此了。我暗想。却没有真的不知好歹地差遣王府里的下人去替我跑腿置办。
  眼角余光却瞥见王府里的仆佣婢女,在偌大的王府里进进出出,十分忙碌的样子。
  我在水榭里枯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想上前去找点事做。
  人是不能闲的。不替自己找些事做,我担心自己会越来越懒,终于在古代变成废人一个。罢了,适当的体力劳动是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我这样安慰自己,不是因为你有古道热肠的潜质。
  离开水榭,经过九曲桥,来到岸边,我尾随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端着一只漆面镶钿圆盒的丫鬟,想看看能不能帮她一帮。虽然一身白衣布衫,让我看上去很有可能像是意图对丫鬟不轨的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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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姐姐,何以如此忙碌?可需在下帮忙?”我将《石头记》里那位爷的腔调学个十足,且不论年纪,没头没脑先叫“姐姐”就是。
  翠衣红裙,扎两只圆髻的小丫鬟一惊,粉脸一白。看见我身上的衣服,她轻轻摇头,“公子是王府的贵客,怎敢劳动公子大驾。”
  “没关系,我看这漆盒分量颇重,弗如我替姐姐捧着罢。”不由分说,先捧过来。在手里掂掂分量,果然不轻。
  小丫鬟几乎快哭出来了,“公子,这是王爷赐给佟姑娘的玩意儿,假如出了什么差池,奴婢就是有十条贱命,也赔不起啊。”
  我一惊,忙把漆盒还她。倒不是怕损坏了这盒子里头的东西,而是我忘记了,此间不是现代。我帮她,未必是好事,或恐还会害了她。“对不起,是我逾越了。”
  “多谢公子高抬贵手。喜侬感激不尽。”小丫鬟几乎是红着眼圈向我道谢。
  我几乎想捶胸顿足。封建社会的女子人格果然扭曲,我伸出帮助之手,她当我洪水猛兽;我袖手旁观,她倒要谢谢我。若是有人向我伸出援手,愿为我效犬马之劳,我一定大大方方应承下来。
  “佟姑娘是什么人?”帮不上忙,那陪她走一段罢。有人聊天,时间过得快些不说,工作也不觉得辛劳。
  “佟姑娘是王爷的宠姬。”喜侬细声细气地告诉我。
  宠姬?听上去就已经十分香艳漂亮。位高权重的王爷,和一位有倾国倾城之貌、惊才绝艳之质的女子,一段不容于世的苦恋。王爷独钟佳人,奈何身份地位皆不容许他娶她。于是她忍受一切,只为了爱而留在他身边,做一个永远也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姬妾。
  我那被话剧社磨练得甚有戏剧感的大脑,自动替这位佟姑娘演绎出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
  “公子,这就要到佟姑娘住的春深院了,王府内院女眷众多,还请公子留步。”喜侬细柔的一句话,打坏了我一睹美人芳容的美梦。
  “好姐姐,让我偷瞧一眼也不成么?”我作揖拱手,死求活求。
  “这……”喜侬编贝细齿轻咬嘴唇,在我的苦苦央求下,终于微不可觉地点头,“但公子只能站在外头远远地看一眼。”
  “谢谢姐姐。”我向她微笑。这种温若春煦的轻浅笑脸,我向优罗难学了许久,嘴角勾到这个度数,眼神幽远到这种程度,那种诚恳恰恰好。小丫鬟果然俏脸微微一红。
  说话间,转过一道月洞门,经过一处回廊,已经可以看见“春深院”的匾额。
  “请公子就站在此处罢。”喜侬示意我站在一丛大叶黄杨后头,“从此地可以清楚看见春深院里头发生的一切。”
  好罢。我听话地站在一人多高的树丛后,看着喜侬小心翼翼地捧着漆盒走近春深院半掩着的大门,然后以身体推开门,任它敞着,继续往深深庭院里走去。
  她站在大厅门口,似乎是向里头喊了一声,里边有一个蓝衣丫鬟扶着一个弱柳之姿的清丽女子走了出来。
  我以我1?0的视力发誓,一身丁香色的女子,就是“佟姑娘”。果然应了“美人妖且闲,皓腕约金环。罗衣何飘摇,轻裾随风还”的诗句。美人啊,美人!我叹息。现代人演绎不出此等美女十分之一的婉约柔媚气息。
  喜侬将漆盒奉上。扶着宫装美女的蓝衣丫鬟接过漆盒,揭开上头镶嵌着珠宝美钿的盒盖。
  或者,只是短暂的一秒;亦或,是漫长的永恒?我并不确定。偷窥者往往很难抽离第一视角。
  我听见了惨绝人寰、撕心裂肺的号叫,仿佛活生生被人将灵魂剜了出来,一寸寸凌迟般,痛彻心扉。一声,只一声,却似受伤的野兽,绝望而哀戚。
  这时喜侬也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弯腰开始呕吐。
  “姑娘,姑娘!你振作些啊!”蓝衣丫鬟慌乱之中扔开朱漆盒,扶住几近歇斯底里、摇摇欲坠的紫衣宫装女子,“姑娘,我求求您,振作啊!”
  接着,我便看见佟姑娘直似丁香色落花一般,颓然委顿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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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人啊!姑娘昏倒了!快去请大夫!”蓝衣丫鬟支撑不住美女的体重,一并被拖倒在地,声音里已经有惶恐的鼻音,“姑娘,您流血了!”
  我这时候假如调头就走,未免有见死不救的嫌疑。医者父母心,纵使我百般不愿意,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是……我的良知与理智就像动画片里的善、恶天使一样彼此争执了一下,终于良知战胜理智,略占上风。我一路狂奔进春深院,来不及左顾右盼,观赏春花纷飞坠落如雪的漂亮景致,直抵厅前。
  “喜侬,没事罢?”我先扫了一眼吐光胃中食物,却还在呕吐,连胆汁都吐出来的小丫鬟,确定她应该还不会昏过去,才蹲下身,执起佟姑娘的手,以右手搭上她的腕脉,眼睛则看住她苍白脸色和华美罗裙上渐渐湿濡的血色。
  啧,糟糕。我的眉忍不住皱起。虚滑而洪脉,分明是有了身孕却因为受了刺激,情绪起伏太剧烈,导致流产。
  里头又跑出来数个丫鬟,我淡淡交代:“先把这位姑娘抬到床上,王府里可有寿胎丸没有?没有的话,去药房抓桑寄生八钱、菟丝子六钱、续断五钱、阿胶四钱,加党参八钱、黄芪六钱、熟地八钱、首乌一两。快去!这是先兆流产,若能及时救治,大抵还能保住她腹中胎儿。”
  这是我第一次独立诊治患者、开方配药。我其实真的十分想袖手旁观,但优罗难常对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教我习医,旨在救人。所以我且先救了再说,死活另议,基本上,那已经不在我所关心的范畴内。四下环顾,我想看看寿王爷究竟送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赏赐给他的宠姬,以至于导致她“兴奋”得流产。
  丫鬟喜侬一路上捧来的朱漆圆盒就被扔在不远处花开富贵的大花盆边上,盒盖掀着。
  不是吧?我克制自己以手揉眼这等不卫生的举动。天晓得在古代没有杀菌消毒的洗手液,我这双手上,有多少细菌孳生?
  是故只是拼命眨动眼球数次,然后我没办法欺骗自己说悠闲如我因为过度劳累而产生了幻视,也不能说我的视力在我22岁超过23岁不到时,发生渐进性退化,已经发展成老花眼的程度。只好很无奈地承认,好罢,我看见那镶钿嵌宝的朱漆盒子里,以赤金托盘盛着一颗——人头!
  是的,人头!一颗男性表情惧怕、死不瞑目的头颅!
  真是旷古绝今的赏赐,难怪佟姑娘会被吓得流产。换一个旁的心脏脆弱点的,大抵会被吓死吧?这样说来,王府里的人心理承受能力真是格外的好。虽然惊叫呕吐,却都还算镇静。
  那颗头颅,莫名地,让我想起了因爱不成、疯狂了的莎乐美。
  思及自己稍早还曾经替喜侬捧过漆盒数秒,我只觉得浑身上下寒毛凛立。果然我还是不适合助人为乐啊。好想去洗手,然后找个地方吐啊。
  “……咳咳……不必替她延医求药……”清雅温润的声音,即使气虚咳喘,也不掩其悦耳好听。偏偏,这管好听的声音,冷淡无情地阻止丫鬟。
  我蹲在佟姑娘身边,暗暗叹息。上天何其不公平,竟给如此冷酷的人一把如此优雅淳厚的声音。在我的认知里,声音好听的人,为人总不会太坏。一如派克,一如赫本。唉,可惜,这个王爷让我不得不推翻上述观点。声音好听,人,却不见得也好。
  所以,是为了佟姑娘的性命,逞一时之勇,据理力争呢?还是为了自己的小命,伏低做小,干脆见死不救呢?
  权衡再三,我想先看看这座王府主人的脸色,才决定要不要不怕死的与王府内的绝对势力对抗。
  所以,我回首抬头,想看清楚寿王爷眼下心情如何。
  很多年以后,我才向人承认,这一次凝眸,注定我往后人生的命运之轮,以完全不同的轨迹,运转下去。
  暮春午后,他站在桃花纷飞的春深院中庭里,金冠束发,合身的紫色蟒袍,黑色织金丝绦,粉底朝靴,负手而立。阳光自他身后洒下,为他周身染上一层淡薄如金的光晕,令他看上去几欲随风而化般的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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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看不真切他的面容,只直直望进一双幽魅冷酷的眼里去,沉潜冷冽的眼神,淡淡的,波澜不兴。惟其如此,才更让人心惊。
  一个人,怎可以优雅从容却无情至此?怎可以?
  我心惊不已,却转不开眼去。
  为佟姑娘向这样的人争取人权,会不会搭上我的一条小命?
  就在我犹豫的这一刹那,已经被丫鬟掐过人中,悠悠醒来的佟姑娘,忽然自地上一跃而起,揉身扑向玉立在庭院中的他。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魔鬼!”她脸色苍白如死,神情却狰狞怨毒。她身上镶嵌着水晶珠子的裙裾,飞扬飘散如风中的一片落花,带着血腥味的凄婉,昭示了她的命运。
  而他,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不退不避。
  “不要!姑娘,您别……”惊叫声,我以为是发自我的口中,原来却不是,而是一直都十分紧张她安危的蓝衣丫鬟。
  我由始至终只是傻呆呆蹲在厅前的台阶上,眼睁睁看着虬髯客鬼一不知自何处如鬼魅般闪身而出,一掌击飞扑身过去的佟姑娘。
  这一掌,干净利落,决不拖泥带水,完全不像国内某闻名制片人监制的武侠片里,以电脑特技制作出来的降龙十八掌那么有看头。但击打在佟姑娘身上,发出骨折肉烂的奇异声响,让人肉紧胆寒。
  生受了这一掌的佟姑娘,似断线的纸鸢般,直直飞过我的头顶,撞在大厅的雕花窗棂上之后,才又跌落尘埃。
  在场的人无不噤若寒蝉,没有人敢替佟姑娘求情。
  蓝衣丫鬟满眼的哀戚,捏紧拳头,伫立在一旁。
  瘫软委顿于地的佟姑娘“噗”的呕出一口血,她抬头以极其怨毒的眼神死死看了紫衣男子一眼。“魔鬼。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然后,她挣扎着爬向镏金花盆,抱起漆盒里苍白的头颅。
  “乐郎,等我。”她染血的唇吻上冰冷的头颅早已经青白僵冷的嘴唇,“我与你黄泉相随。”
  “鬼一,我要她活着。”优雅的男音,渐渐说道。
  话音方落,鬼一已经欺近佟姑娘,捏住她的下巴,塞进一块粗布。
  “想用血残功做最后的殊死一搏么?”蟒袍男子温雅如玉的声音夹着轻喘,“咳咳……你是皇后娘娘赐予本王的美婢,本王不好拂了娘娘千岁的美意,勉为其难地收下你。瞧,你是多么漂亮,眉如远山,眸似寒潭,直鼻檀口,看上去柔弱堪怜。本王原想多多宠幸于你,无奈,本王心有余而力不足。本王知道令你空闺独守,委屈了你。可是,你腹中的婴儿,又是谁的呢?本王也很好奇呢。”
  他伸手掩住口鼻,剧烈地咳嗽了一会儿,才微笑着走近佟姑娘,鬼一警戒地隔在两人间,以防止佟姑娘做垂死挣扎。
  “轻羽啊,轻羽,做本王的女人,实在不是幸福的事。本王比任何人都晓得。所以你若有喜欢的人,只需直接告诉本王,本王有成人之美。甚至会替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送你出门。可惜,你不该……不该背叛本王呵……聪明如你,怎会犯下如此错误呢?”
  他弯下腰,掬起她的一缕头发,脸上是淡淡的遗憾。
  “本王也想成全你与他泉下相会的心愿,奈何你是皇后千岁赐下的礼物。若就这样死了,本王如何交代是好?只能委屈你继续独活于世了。”
  他松手,放开掌中的乌发,任其零落风中,站直身体,他淡然吩咐,“我要她活着,本王活着一日,她就要活着一日。听见了没有?你们要好生伺候着我最宠爱的轻羽。她可是皇后娘娘最喜欢的侍女。若她有什么差池,惟尔等是问。”
  “是!”一干人等齐声应是,决不敢说个“不”字。
  “好了,全都下去干活去罢。”一个看似王府管家身份的老头此时站出来击掌,“王爷,老奴送您回去。”
  “不必了,有鬼一陪我就行。”金冠蟒袍的寿王爷弯眉而笑,在行经仍傻傻蹲在那里的我身边时,他顿住脚步,“戏已然落幕,小师傅还不走么?倘使觉得未过足戏瘾,本王不介意小师傅亲自粉墨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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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颈背的寒毛倏地统统站了起来。用这种温润淳厚好听的声音,说出残酷血腥的话,格外令人毛骨悚然。太、太、太可怕了!开玩笑!谁要亲自上场啊?
  我连忙起身,竭力不让自己蹲到麻木的双腿发软,免得当场出丑。无法镇静平和地面对这个男人,甚至没有勇气直视他的眼。一个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一个没有慈悲心的男人、一个连人性最基本的怜悯也丧失的男人,还有偷情的侍妾和被斩首的情郎,真是一团混乱啊。
  倘使我有优罗难十分之一的预见能力,就决不会为了看美人而跑来蹚浑水。
  深吸一口气,稳定一下自己的惊骇至极的情绪,我垂着头想就此开溜。心中暗暗后悔,就知道不该多管闲事。
  “且慢。”身后传来慵懒低唤,仿如魔咒。
  我浑身肌肉一僵,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这个声音,即使这个声音好听得可以同优罗难一较高下。
  可惜,恶人无胆。即便我拼命腹诽,也不敢听而不闻,只好停下脚步。
  “名字。”好听的声音像绞索一样缠绕住我的听觉,让我觉得无所遁形。
  “……优释傩。”虽然十分想胡乱掰一个名字给他,可是名字是父亲留给我的一份礼物,我为此自豪。
  “如何书写?”他自后头慢慢走近,与我并肩而立。
  “优秀之优,释迦之释,傩戏之傩。”父亲当年苦思良久,才给我取了“释傩”之名。寓意深长。他希望我有一颗真善之心,而不要将丑陋的恶鬼藏在心中。他希望我把一切不快和阴霾统统释放掉,只留下爱和光明。
  我也一直按照他所希望的生活,可惜……
  寿王身上淡淡的檀香味和同样淡淡的中药味,与春风中淡淡的花香,萦绕在我的鼻端,若有似无,撩动心绪。
  “去罢。”他叹息一声,幽还低回,“趁本王还未改变心意。”
  我屏住呼吸,微微颔首,强迫自己迈着镇静优雅的步伐,走出春深院。
  春风递送他淡淡的声音,如影随形。
  “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馔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
  如此低吟,随风传来,带着轻浅难觉的唏嘘,怅惘入骨,连周遭徐暖的空气,都似因这半阕低回凄切的词,而秋声四起。
  我听得心头一颤。他怎可以在毫无顾忌地草菅人命之后,用这样好听的嗓音和寥落的语气怀念亡人?他怎可以?
  终于,我忍不住心间疑问,蓦然回首。
  飞花似雪,阳光斜照的庭院里,他伫立其间,修长、寂寞,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眼角染着淡淡倦意,然而浓直的眉和挺直的鼻梁还有菲薄的唇,令他看上去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
  他幽黯无边的眼里,始终,都平静无波。但那底下,却似有一股强大的漩流,想将人拉扯吞噬下去,永难摆脱。
  见我回望,他的薄唇缓缓勾起,仿佛,很兴奋我还有勇气回首。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魔鬼!佟姑娘那惧怕怨毒的声音如警钟般响彻我的脑海。
  我转回头,疾走而去。
  寿王爷!优罗难早就知道这个男人会有今时今日的面貌罢?所以他才会来。
  我不知道他把我独自留在寿王府里用意如何,我也不知道过客如我在这个残冷男人生命里将扮演怎样的角色。我并不想知道。只望,可以彻底逃开他,逃开他欲吞噬光与影的冷魅双眼,逃开他眼底黯沉无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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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0 15:28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很想同寿王保持距离,最好老死不相往来,可是,一旦好奇心的阀门被拧开,想关起来就没那么轻易了。关于他的消息,即使我不刻意探听,也陆续经由丫鬟仆妇的口耳相传,传到我耳朵里。
  漂亮的佟轻羽最终虽免于一死,却生不如死地活着。据说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掌管王府内院的老嬷嬷差人拔光她的牙齿,还给她喝下化功散,废去她一身不弱的内力。然后,天天由孔武有力的粗使丫头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我没有勇气探听事实的真相,至少,她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罢。只能这样期许。
  在佟轻羽凄惨地苟活于世的同时,王府用人的忙碌终于看见成效。整座王府望眼过去,凡能见处,皆张灯结彩。下人们也都换了新衣,由冬日里深沉的皂青,换成了轻浅的灰蓝。
  “王府里有什么喜事么?”经历春深院的一幕,我又老老实实呆在哀筝馆里,练我的书法、瑜伽,实在无聊,就趁吃饭时捉着小丫鬟聊几句。
  不晓得是否是觉得已经安抚住了我,亦或是有其他事要忙,元老级别的福江又换成了菜鸟级别的喜云。
  “小师傅不知道?”喜云大抵是发现我纯良无害的本质,胆子比早先大了些,瞪着一双清亮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有什么我应该知道的?”我也睁着一双不怎么大的单眼皮眼睛回瞪她。
  我的眼睛,不晓得遗传了哪一代老祖宗的特征,虹膜颜色偏浅,在光线下尤其明显。淡淡的,像紫罗兰色宝石。自然,如此文艺腔的说辞是出自我们那物尽其用的伟大话剧社社长之口。
  不过就我个人感受,这不过是返祖现象作怪。
  喜云望着我的眼有刹那闪神,当我改变面孔角度时,她脸上的迷离神色也随之消失。
  “明日即是皇上五十寿诞,举国同庆。家家户户要张灯结彩,王府自然也不例外。”她向往地笑,“王府里也要大排筵宴呢。咱们一班下人也可以跟着一起吃一顿好的。虽然不像王爷能见到万岁,但可以休息一晚,也是好的。”
  咦?可不是。掐指算来,我抵达京城也两周了。
  喜云向往休息一晚,我倒向往去天佑门观看天子朝觐。
  这样一想,难免心思浮动,好想亲历万人空巷、人山人海、人头攒动的盛况啊。
  只是,考虑到自己的路痴本质以及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又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来历,很可能有去无回的下场,我的心又静了下来。
  算了,留在王府里,见识一下豪门夜宴也不错。
  我双手支腮,热切地看着喜云,枯燥的生活啊,终于看见一线玩乐的曙光,真是阿弥陀佛。“好玩么?”
  “内院的姑娘、丫鬟们多半是抚琴弄曲、行酒令、猜谜破闷子这样雅致的节目。我们这些粗细丫鬟、家将、侍从还有击鼓传花一类余兴节目。”
  哎呀,我被她说得心动不已。
  “我可以加入吗?”
  喜云欲语还羞地瞄了我一眼,“小师傅若不嫌弃,我们自然欢迎。”
  “不会、不会!”开玩笑,虽然我掉回古代,职业无贵贱的想法可没有留在现代。只是,这样的理念还是不要灌输给喜云的好。究竟在王权时代,一个布满现代意识,拥有平等观念的女性,只会因她的异类而遭社会排斥,通常下场不会太好。
  “你们只需多加一把椅子给我就好。”我露出最亲切和蔼的笑脸,不想吓跑害羞的小女孩。我才知道喜云只有十六岁,十岁时因为家变,家中所有男性被发配边疆,女性则一概为奴为婢。她比较幸运,被寿王府的管事给要了回来,不似她的姐妹,有些已沦落风尘。
  “是。”喜云收拾我用过的碗筷,福身离去。
  我一边冲调漱口水,一边漫不经心地想,撇开我被优罗难“恶意”离弃和此间主人的残冷不谈,王府生活,还算悠闲。假如不是我在王府名不正言不顺,要就此碌碌无为地过一生,也并不是太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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