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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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缬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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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2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缬罗
  
  (一)
  潮湿的海风带着咸腥味,将屋顶上的茅草吹得呜呜作响。当风开始变得清凉,便是阿爸阿妈归家的时辰。
  脚步声由远而近,阿留竖起耳朵分辩。嘎唧嘎唧,湿脚踩着沙滩的声音,是阿爸阿妈。嘎吱嘎吱,陌生的足音,一个轻快,一个沉稳,有客人到访。
  帘子被掀开了,熟悉的鱼腥味夹杂着陌生的花香扑面而来,小小的茅屋一下子变得嘈杂起来。
  “十个金铢,只要十个金铢,不能再少了!”声音似被盐渍过,粗哑干涩,这是阿爸的声音。
  “这就是你说的孩子吗?啧,一个瞎子!十个金铢够我们买一个北陆壮汉,每一块都是完好的。”客人是个年轻的女子,声音像一块薄瓷片,每个字都能化作利刃。
  “她长得俊,什么都能做。”阿留的肩膀被捉住,像小鸡一样被提了起来。鼻尖的花香浓郁起来,似乎是客人正凑近了打量自己。
  巨大的不安笼罩了阿留,她想起连日来阿爸不耐烦的咒骂和阿妈断断续续的哭声,拳头攥紧,又松开,竭力压制住颤抖。
  “难道还是个哑巴?”尖利的声音带着冷笑。
  “会说话的,会说话的。”男人急急辩解,痛楚从身后击中阿留。她跄踉了一下,死死咬住唇。
  啪,皮鞭入肉的脆响,阿留被疼痛抛起来,像风浪中的一叶小舟。
  “够了。”是那个一直未开口的客人。他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却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自他开口,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阿留不自觉地抬头,她看不见,却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那人的目光,冰冷。
  “收下她吧。”
  “可是……是,属下明白。”锐利的声音收敛起来,变得小心翼翼。
  有人从阿爸的手中接过了她。那个沉默粗暴,经常让阿妈哭泣的阿爸,可是当她离开的时候,却仿佛从一块完整的布料上被撕扯下来,撕裂般的疼。
  “阿爸,阿妈!”她叫出声来。
  阿妈的哭声爆发开来,绝望的嘶吼,阿爸沉默着,只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接着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女孩细弱的胳膊在虚空中奋力挥舞,试图抓住什么,最终无力的垂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手臂揽住她,尖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将所有的杂音都远远抛开。
  “呵,就当是,少造点孽吧。”她听见一声叹息,飘渺而虚幻,很快被吹散在风中。
  
  (二)
  “我叫阿离。”“我叫小叶。”“我叫七七。”女孩子们挨挤作一堆,一个接一个回答,声音颤抖着,像风中摇曳的秋叶。
  这里是宫中尚衣局,负责教引的女官正在训诫新采办来的绣娘,这些年幼的女孩子多是被卖,尚未明白过来自己的处境,只是一群被抛弃孩子。
  女官身边,年轻的缇卫长站姿如松,拖着哭腔的童音令他不耐,他只关心在这一双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中,会不会出现传说中的无色之瞳。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像有人拉开帘,让第一缕明媚的阳光照亮黑暗,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那里。
  “我叫天--葵。”说话的女孩像阳光一样明媚,她的眸色是罕见的淡金色,眼中光彩流转,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像喷薄而出的朝霞。
  也许就是她了。年轻的缇卫长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有趣的孩子,只可惜了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
  负责教引的女官可不这么想,天女,那是皇家才享有的尊号,这小丫头竟敢如此僭越。“你以后就叫阿葵了,天女二字,切不可再提。”女官声色俱厉。
  “阿葵明白。”伶伶俐俐的回应,女孩的声音依旧轻快,似乎很满意新名字。
  女官满意的点点头,“下一个。”
  半晌无人应答,名册上人数却尚少一人,女官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上,“你叫什么。”
  角落里的女孩恍若未闻,直到旁边的孩子轻轻推了她一把,她才猛然颤抖了一下,用胳膊环抱住自己,做出防备的姿态。
  女官还欲再问,一直沉默着的缇卫长忽然发话了:“哦,她叫阿留,是个瞎子。”
  女官楞了楞,买一个瞎子来当绣娘,真是荒唐。
  她看了看阿留,女孩听到缇卫长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小小的身躯蜷成一团,肤色愈加苍白,双眸却是深不见底的纯黑,没有焦距。
  女官心动了一动,就当是少造点孽吧,她叹了口气,“你以后,就叫做柘榴吧。”
  
  (三)
  尚衣局事务繁重,即使是学徒,也需每日自晨起梳洗毕,直忙到掌灯。逢着星霜变换,春游秋狩,少不得灯下赶工。这群孩子多是穷苦人家出身,习惯了劳作,倒不以为苦,工作颇为勤勉。
  只有阿葵是个异数。她在同一个地方呆不到一炷香时间。她像鸟儿一样轻盈,总是一转眼就出现在某个树梢或房顶,留下负责教导的女官气得跺脚。
  尚衣局隔壁就是缇卫营,那个传说中森严可怖的地方,即使隔着宫墙,也令人望而生畏。可阿葵一点也不怕,她趴在墙上偷看士兵们操练,兵器闪着寒光,亮得耀眼,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兵器齐齐刺出,却听不到一丝声音,杀气凛冽。她还会去钦天监偷看星命推衍,看那些巨大的神秘的仪器缓缓转动,星象师吟诵着难解的咒文,学徒们手忙脚乱,在羊皮纸上飞快记下一串串数字。她也会去御书园偷看藏书,那里鲜有人迹,守门的小太监常常打瞌睡,很容易就可以在里面消磨一个下午,有时候她甚至会睡着,醒来时已经可以透过琉璃穹顶看到漫天星星。她喜欢做那些别人禁止她做的事,越是困难她越是眼睛发亮,对她来说,巨大的皇宫像一座森林,充满了生机,每一处屋顶塔尖都是她栖息的巢。
  
  (四)
  终于有一天,教导的嬷嬷发现阿葵不再出去游荡了,这个发现让她长舒了口气。
  此时距入宫已有年余。本来都是些豆蔻年华的少女,没有了最初的恐惧,便展现出活泼烂漫的天性,原本冷冷清清的尚衣局,渐渐添了花香笑语。
  只有一个人和所有的笑声格格不入,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呆在角落里安静的绣花,保持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她不说话,也没有人在意她,她一直在那里,像一幅背景。阿葵回想起初见时那个本能的防备姿态,终于记起了她的名字,对,她叫柘榴。
  柘榴的脸上无悲无喜,可是那种平静像冰,坚硬无声,让阿葵觉得很冷。若想从这样的一张脸上看到笑容,会很难吧。
  阿葵开始试着接近柘榴,她在柘榴身边停留,故意说话和大笑,或者装作不经意用衣袖拂过柘榴的脸庞。可这些毫无成效,前者柘榴恍若未闻,后者却会让柘榴身体紧绷,显出受惊的神气。好吧,虽然总比毫无表情好,但我希望的不是这个,阿葵有点沮丧地想。
  但困难只会激起阿葵的斗志,她在柘榴身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自言自语或傻笑,有时甚至什么也不说,只是呆着。慢慢她发现柘榴并不像看上去那样不为所动,她敏感地聆听着周围的一切。
  她给柘榴描述这个世界:“红色是太阳和火焰的颜色,是温暖,是热情。”她把柘榴拉到火炉边,轻轻接触明亮的火苗。柘榴缩回手,惊奇在脸上一闪而过。
  她说:“蓝色是天和海洋的颜色,是广阔,是包容。”她把衣袖沾满对着柘榴甩过去,沁凉的水珠柔柔洒落,落了满身,那个瞬间,柘榴的脸上现出欢喜与憧憬,又忽然惊觉,笑容便断了,像从一颗荷叶上滚落的露珠,留下一圈涟漪。
  她说:“绿色是叶子和风的颜色,是飞翔,是自由。”她把柘榴扶上秋千,越推越高。柘榴死死抓住秋千索,紧张又快乐,笑容跟着秋千一起飞起来,一直飞到半空。
  “跳下来。你会飞起来的。”阿葵对着柘榴喊。
  少女放开绳索,裙子在空中飘扬起来,像一朵飘落的榴花。
  “金色是葵花的颜色,是梦想,希望。”阿葵张开双臂接住从秋千上落下的柘榴,“是我的颜色。”
  
  (五)
  “柘榴。你又躲起来练习,难怪师父总夸你。”带着花草清香的暖风,伴着阿葵春风一般轻快的声音吹进屋子。
  窗前的少女安静地刺绣,嘴角却勾起浅浅的笑,容颜静好。
  “你声音明明那么好听,干嘛总不说话。”春风入怀,柘榴小小惊叫了一声,接着便被胳肢出一串笑声,最后不得不举起手求饶。
  阿葵拿起完成一半的绣品,针脚细密,线条流畅,却只用单色线,针脚上有淡淡的血痕。阿葵一惊,忙捉住柘榴的手拉到窗下,纤长的手指在阳光下白得近乎透明,指尖渗着血,指腹周围有一圈细小的血泡。
  “不疼吗?”阿葵声音带着心疼。
  柘榴挣开手,轻轻摇头,“不行,这样还不够。”
  “这又不怪你,要是你看得见……”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根刺,等阿葵自觉失言,已经刺进了柘榴心里。
  是啊,如果能看见。
  她疯狂的刺绣,别人绣到熄灯,她就长夜中继续。她的指尖一寸一寸摸过绣品,摸出厚厚的茧子,再削掉。她听阿葵讲故事,将那些带着色彩的字,每一个都印在心里。
  可是,还不够。
  越是感受,越是渴望,想看看这个充满了色彩带着香味的世界,看见两个字像一个魔咒,散发着诱人的甜香,折磨着饥饿的人。
  柘榴的脸上无悲无喜,但那是阿葵无比熟悉的表情,那个把自己裹在冰中的表情,那根刺,同样刺进了阿葵心里。
  “我会让你看见的,一定。”明明是毫无可能的话?被阿葵说出来,却让人忍不住想去相信。她似乎没有做不到的事呢。
  想到当初那个逗自己笑的女孩,柘榴笑了,笑容里带着哀伤。
  我相信你,你是我的金色,是希望。
  
  (六)
  “这是缬罗花,它能让你看到。”阿葵兴奋地将手中的白色干花送到阿葵鼻尖。浓郁的甜香带着迷醉的气息,是从未闻过的异香。
  缬罗花,又叫挽梦花,泡在酒中饮下,就能得到六个时辰的美梦,会梦到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不,这没有用。柘榴垂下眼帘,我的梦中也是一片黑暗,即使是再美的梦,也没有颜色。
  “不,不止是这样。你听我说,缬罗花再加上移梦术,我们交换。”如果柘榴能看见,她也许会醉,这一瞬间阿葵脸上的神采无比动人,任谁也会沉醉。
  柘榴的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移梦术,充满诱惑又危险的名字,阿葵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接触到这样的东西,可是她来不及想。阿葵饮下酒,将前额贴上她的额——这是移梦术的施术条件——酒香沾唇,柘榴醉了过去,陷入到绵长的梦境中。
  
  (七)
  六个时辰的梦境,太短太短,短得像朝露,想看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六个时辰又那么长,又那么多欢笑与狂喜,好像把一生的时光都填满了。也许人生本来就像朝露一样短暂,一样转瞬即逝。
  柘榴觉得自己一直在飞翔,飞过丛林,飞过山脉,飞过天空和海洋。叶子和风和她一起飞,白云温柔的拥抱她。
  她落在一艘大船上,大船鼓起洁白的风帆,像她背上洁白的羽翼。健壮的水手们喊着号子,在船上忙忙碌碌。她停在桅杆的最顶端,一只脚尖支撑起身体,张开双臂,像跳一个舞步。浪花卷起一堆堆泡沫,海风在她身边欢笑。她一踮脚,从桅杆顶上滑翔而下,一直贴到海面,又张开双翼重新飞起来,引得船上一片叫好,一个浪头打过来,将咸涩的味道塞了她满嘴。
  她从白天飞到黑夜,最后落在一座高塔的塔顶上,脚下是夜色中的宫殿,华丽而妖异,发出低沉的喘息,像妖兽潜伏的丛林。她在丛林中穿梭,布下一道道散发着珠白色的辉光的丝线,织出一张炫目的罗网。丝线细而光滑,是刺绣时的最柔滑的丝缎,却又锋利得像刀,刃口闪着寒芒,连天空都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她踏上那张网,步履轻盈,腰身婉转,脚下颤动的丝线像被拨动的琴弦,在皇城上空奏出一曲天籁,一舞倾城。
  最后她累了,落在一处庭院。一树榴花正开得绚烂,光华灼烁,落英缤纷。秋千上红衣的少女笑靥如花,秋千越荡越高,少女伸出手,像要够到天空。
  “跳下来。你会飞起来的。”她对着少女大声喊。
  少女放开绳索,裙子在空中飘扬起来,和榴花一起飘落。
  她展开羽翼,在漫天花雨中牵住那袭红衣,紧紧抱住,在她的耳边说:“金色是葵花的颜色,是梦想,希望。是我的颜色。”
  钟声响了,魔法消失了,她重新沉没到黑暗的深渊中。
  不敢睁眼,怕睁开眼,看到的仍然是黑暗。
  一双手握住她,冰凉,掌心全是汗,是阿葵。第一次,阿葵没有在她耳边絮絮,只是抱紧她,全身颤抖,没有温度的拥抱简直能把人冻结,这一点也不像阿葵。
  半响,阿葵才挤出一句:“黑暗,很可怕。”她埋在柘榴怀中,声音闷闷的,仿佛带着哭音。
  柘榴抱紧她,手指抚过她的背。在骨骼间,摸到两处小小的凸起。
  
  (八)
  院子里的榴花仍在盛放,却开出些衰败的神气,花期将尽,枝子间已能看到隐约的青实。
  阿葵走过来,隔得老远便开始唤柘榴的名字。跑得近了,看见站在花下的柘榴,不由楞了一愣:“你怎么出来了,这里风大。”
  “因为有些话想问你。”柘榴面无表情,声音平静,不知怎么却让阿葵觉得危险。
  “移梦术是天罗的秘术,只有加入他们才能学到。”柘榴自顾自往下说,似乎根本没打算等阿葵回答。
  “不,未必要加入,我跟一个天罗有约定。”原来是因为这个。阿葵心下一宽,声音柔和起来,“我只是怕你担心。”
  “不,这不是重点,羽人有羽、翼、风三大姓,血统高贵。但其实三族之上还有天族,只是已经绝迹许久,世人都以为这族血脉已经断绝。”
  “是,我是羽人。你看出来了,是因为那个梦吗?”阿葵笑得有些勉强,被人认出天族身份是很危险的事,但是柘榴没关系,柘榴是她的朋友。
  “你走吧,你知道这里容不下你了,我向缇卫禀告了,他们就快要来了。”
  阿葵顿住了,像受惊一样后退了半步,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是一捧蒲公英。柘榴问她梦中被风一吹就飘散的白色小花是什么,她跑了几十里地才寻到,怕被风吹散,小心地兜在衣襟中带回来的。
  “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你了。”柘榴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冷酷,阿葵从不知道柘榴的声音可以这样冷。
  “为什么?”阿葵一脸的难以置信。
  “只有一个人能成为无色之瞳,我需要光明。”柘榴的声音变得很哀伤,她转过身,直视前方,幽深的眼睛正与阿葵相对,“对不起,黑暗,很可怕。”
  阿葵定定看着柘榴的眼睛,深不见底的眸色像要把人吸进去,愤怒与悲伤从她脸上划过,终于凝固成一个艰难的笑。
  有杂乱的脚步声朝这边拥过来,没有时间了。
  阿葵走近柘榴,拥住她:“看来你学会保护自己了,我很高兴。我不怪你,黑暗真的很可怕。”
  阿葵的背上凝出一双宽大的洁白羽翼,她松开手,向天空而去。翅膀掀起的风吹乱了地上的蒲公英,绒絮满院飞舞,仿佛阿葵翼上遗落的白羽。
  柘榴慢慢蹲下来,环抱住自己,她已经很久没做出这样的姿势,但是现在,她很冷很冷。
  天族是羽族中的皇者,可以在任何时候凝羽。所以,对你来说这里只是个囚笼,只有天空才是你的归宿。
  对不起我曾经贪婪地想留住你。
  但我不能这么做,黑暗,真的很可怕。
  
  (九)
  两鬓花白的妇人在角落里刺绣,她保持同样的姿势已经很久很久,静成了一幅背景。
  但是人们看向她的目光依然充满敬畏,因为她是传说中的无色之瞳。
  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才能修炼成的秘术,绝妙的绣工以及——放弃光明。
  传说先帝为得到此术曾从民间搜罗五十名幼女,练成绣工后全部刺瞎,最终练成的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已经和这段往事一起湮没,留下的,只有无色之瞳。
  没人知道,她每夜都是依靠缬罗花才能入睡,又有谁会关心呢?
  同样的梦境,做了一年又一年,没有丝毫改变。
  这场梦太美,将她一生所有快乐都用完了,再也不会有了。
  秋千上的少女放开绳索,裙子在空中飘扬起来,和榴花一起飘落。
  金色是葵的颜色,是希望。阿葵走了,把希望也带走了。
  缬罗花,又叫挽梦花,泡在酒中饮下,就能得到六个时辰的美梦。一场梦,和一生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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