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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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淡淡如风

[都市言情] 《当时明月在》作者:匪我思存(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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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1节:凌波不过横塘路(2)

  祝依依问过舅父舅母安,就欲和凌波走开,侯季昌道:"你怎么没坐车出来?这样的大太阳底下走路,只怕会受了热。你们上哪儿去,我送你们。"
  祝依依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笑吟吟的说:"四哥费心,那倒不必了,我和顾小姐都打算回家去。"侯季昌只顾看凌波,见她神色冷淡,心下大觉扫兴,面上却不显露出来,说道:"那我叫老孟送你们回去,我还要在这里逛逛,回头叫老孟再来接我就是了。"
  祝依依正走得倦了,听说叫汽车夫送,不觉意动。见凌波并不甚情愿的样子,将她衣袖轻轻一拉,低声道:"反正只是汽车夫送咱们,他又不会跟着,你就别小家子了。"她说话声音极轻,暖暖的呼吸嘘在凌波耳下,痒得凌波不觉辗颜一笑。祝依依也笑了,说:"好啦,咱们上车吧。"
  顾家住的胡同很狭窄,汽车进不去,凌波在胡同口下了车,别过祝依依径直回家去。一推开院门,听到母亲在屋内与人说话,便知道有客人来。她父亲早逝,母亲与外家早就没了来往,家里很少有客人上门。她心中狐疑,屋内母亲已经听到脚步声,问:"是不是凌波回来了?快看是谁来了?"
  跟着门帘一挑,母亲笑吟吟的立在门首,在她身后,伫立着熟悉的身影,一身的戎装,虽略有风尘之色,但掩不住剑眉星目间的英气逼人。凌波喜出望外,人倒是怔住了,过了半晌方才叫了一声:"杨大哥。"心中欢喜到了极处,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杨清邺也是默默含笑,望着她许久,方说了一句:"你长高了。"
  口吻分明还是将她当成个小孩子,凌波不觉哑然,转眼看到他肩章上金星灿然,笑道:"几个月音讯不通,原来竟升了官啦,恭喜恭喜。"
  清邺道:"只是军衔定下来了,按惯例见习期满都是上尉。"
  他毕业于稷北军官学校,这所声名显赫的军校将星云集,名将倍出。眼下十一个警备司令里头,倒有四个出身稷北,军部之中同门更不少,互相奥援,素来被称为"北派"。"北派"皆是军中灼手可热的人物,提携起同门后辈来自然不遗余力,所以稷北的士官生一毕业,往往不过半年即授实衔。
  顾母含笑道:"都站着做什么,凌波陪你杨大哥坐坐,你杨大哥还没吃饭,我去下点面条。"
  坐下来还是有恍惚的感觉,窗外日影迟迟,静得听得见远处胡同里小贩叫卖声,那声音隔着院墙远远传进来,越发像个梦--像是夏日午后醒来,口渴得直想喝茶,而耳中只有蝉声悠远,非要怔仲得想上一想,才知道身在何处。
  清邺的帽子搁在桌上,她随手拿在手中把玩,将那帽徽拭得光亮无比。清邺凝望她良久,她自己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问:"怎么一直不写信来,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清邺道:"在军中写信不便,这次调防回来休整,到了衍陵才方便寄信。我一想只怕信还未到我已经回来了,所以就干脆省了那几页纸,直接回来了。"
  他们两个久别重逢,可是都专拣不相干的话来说,清邺问了她的学业,又讲自己在军中的一些琐事给她听,凌波但笑盈盈不语。过不一会儿顾母已经端上面条来,清邺耸了耸鼻子,夸张的说:"好香。"又笑着说:"可有一年功夫没能吃上伯母做的面条了。"顾母微笑道:"喜欢就多吃些。"
  一大碗面条吃下去,不禁额头见汗,凌波去倒了盏茶来,又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顾母笑咪咪的看着他们两个,说道:"天气这么好,清邺又难得回来,凌波陪你杨大哥上街走走吧。"
  凌波明知母亲的意思,望了清邺一眼,说:"妈,咱们一块儿去吧。"顾母笑道:"隔壁陈伯母央我帮她抄经,我答应了人家的。你们自己去玩吧,我正好在家里安静写一写经。"
  顾家的家教十分严厉,凌波听到母亲这样说,方才不再说什么了。
  出了顾家,清邺问:"要不要去看电影。"凌波摇头说:"不好,一看电影出来就是晚上了。怪没意思的,还是找个地方好好说话吧。"清邺懂得她的意思,而且别后近一年,自己也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于是想了一想,说:"倒有一个地方,不过有些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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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2节:凌波不过横塘路(3)

  时值黄昏,行人皆是匆匆,半天淡紫色的暮蔼沉沉,天际有一颗极大的星星,明亮得像一只眼睛。街灯还没有点燃,偶尔有汽车从身侧呼啸而过,两道车灯雪亮刺目。清邺身子微侧,替她挡住那车子带起的疾风,已经握住她的手。凌波只觉得他手心温暖,就只小熨斗,连心都似乎舒坦开来,不由望住他微微一笑。
  清邺说道:"这次回来,估计也只能呆个十天半月。南边战事吃紧,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凌波说:"总有机会的,哪怕要三年五载,总能再见面。"
  清邺说:"也不用三年五载,只要升了少校,就可以携眷了。"
  凌波禁不住脸上微微一红,清邺道:"这次回来也没给伯母带什么东西,依你看,给她老人家买点什么好呢?"凌波说道:"妈不在乎这个。"清邺一笑,说:"我知道,可也不能失了礼数啊。"
  他几乎已经要将话挑明了,凌波到底是女孩子,脸皮薄,不再搭腔。两个人慢慢往前走,街灯一盏盏亮起来,照见地下一双影子。凌波微低着头,她脚步轻巧,每一步都踩在那影子底下,这样孩子气的样子,倒叫清邺忍俊不禁。手上握得紧些,她的手小巧温软,柔若无骨,但就这样握着,心中反倒澄定安逸。近在咫尺的市声如沸红尘喧嚣皆成了身外,唯有她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一直走到十字路口,凌波望了一望,忽然住脚。清邺不由问:"怎么了?"凌波道:"你不是说要买些东西,不如上新明去买吧。"路口那端正是有名的新明百货公司,清邺心里高兴,不觉笑了。凌波嗔道:"你笑什么?"一语未了,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在新明挑了几样贵重得体的礼品包了起来,从百货公司出来,正是乌池夜色最热闹的时候。凌波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也没吃晚饭。清邺说:"不要紧,我要带你去的正是吃饭的地方。"
  那是一间叫"比弗利"的西餐馆子,经营所谓的意大利菜,是眼下乌池最时髦的一间餐厅。前一日初回乌池,清邺的几位学长替他们洗尘接风,设宴此处,他觉得这里环境幽谧,所以今日又带了凌波来。
  凌波见店内装饰清雅,布置十分舒适。一色的西洋家俱,都是乳白色的雕花,餐厅里四处皆是插花,居中还有小小一座圆台,四面围满了一捧捧的鲜花,有个白俄女孩子专心致意在弹着钢琴,店中出入的皆是些衣冠楚楚的客人,凌波坐定之后才埋怨他:"何必挑这么贵的一个地方。"
  清邺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当然得纪念一下,花一点钱也是应该的。"又问:"西菜你吃的惯吗?"
  凌波点了点头,接过侍应递上的菜牌子看了看,随意点了几样。清邺说:"这里谈话很好。"凌波说:"已经说了一路的话,还没说够吗?"清邺笑起来,眉目舒畅显得极是俊朗,只道:"哪里能说够--一辈子也不够。"
  凌波心中一荡,水晶吊灯光明璀璨,映在他一双黑曜石似的眸中,仿佛有星芒飞溅,滚烫可以融化一切。她心中欢喜无限,忽然起身:"我弹琴给你听吧。"走到台上去,对那白俄女子说得明白,请她暂让,于是在钢琴前坐下。静默片刻举起手来,十指灵动,便有行云流水般的乐声,从指下淌出。
  清邺于此道完全是外行,但见她弹得十分流畅,满店的客人纷纷侧目,她偶然抬起头来,望见他只是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交,俱感甜蜜。
  一曲既终,便有几位外国客人率先鼓起掌来,紧接着满厅掌声哗然,凌波落落大方,站起来鞠躬为礼,方走下台来。清邺笑道:"真没想到你会弹这个,认识你这么久,竟一直没露出半点来。"凌波说:"小时候学过一点,这么多年没弹,手指都僵了。今天是一时高兴,在场又没行家,不然非嘘我下台不可。"
  这一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十分尽兴,喝着咖啡又坐了一会儿,才付账出门。那"比弗利"的大门是一扇桃木玻璃旋转门,清邺与凌波刚待推门出去,不想身后突然有人用力将门扇一推,清邺身手极敏捷,情急之下横臂一挡,只听一声闷响,门扇重重击在他的手臂上。"咚"一声弹了回去,推门那人猝不防及,被门撞得"哼"了一声。凌波被清邺推了一把,才堪堪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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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3节:凌波不过横塘路(4)

  清邺回头一看,见是四五个人簇拥着一名贵介公子模样的人,几个人皆是面红耳赤,显然是喝过酒了。他不欲多事,拉了凌波正要走,那为首的公子反倒叫住他:"慢着!打完人不赔礼道歉,还想往哪里走?"言语之间,极是倨傲无礼。
  清邺再好的脾气,亦有了一分火气,说道:"是你们用力推门,差点伤到我们,怎么反倒怪起我们来?"
  那人冷笑了一声,说:"难道还是你有理了?"
  清邺正待要说话,凌波忽扯了扯他的衣袖,回头不卑不亢对那人道:"事情虽然小,还请四少爷自重,别让人觉得失了身分。"
  原来那人正是祝依依的四表兄侯季昌,他与一班交好亦在此吃饭。那些人皆知他苦苦追求凌波不得,今日又见凌波与一年轻军官前来吃饭,两人神色十分亲昵。那班交好皆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物,自然对侯季昌出言戏谐。侯季昌脸面上下不来,此时借机大大的发作出来。
  那些人见凌波出言厉害,于是起哄笑话:"季昌,听见没有,人家顾小姐还嫌你不自重呢。"侯季昌见凌波出言维护,满腔妒火更盛,听到相交笑话,更觉脸面尽失。回头狠狠瞪了清邺一眼,清邺亦猜了三分,他不欲与这些纨绔公子多说,携了凌波便走。
  侯季昌见他二人相携而去,妒火中烧,另一位刘师长的儿子刘寄元,素来与他有些心病,此时将他肩膀一拍,不无兴灾乐祸的说:"死心吧,人家名花有主,你只有望洋兴叹。这口气再难咽下去,也只能咽下去了。"
  侯季昌冷笑一声,说道:"我偏不信这个邪。"
  刘寄元挑起大拇指,说:"有志气,咱们拭目以待。"
  本来他们还要去跳舞,结果经此一事,侯季昌不免没了兴致,于是就此和他们别过,自己坐了汽车回家去。
  侯府的宅子在南园巷,原是前朝敬昭公的旧宅花园,数年前侯鉴诚就任卫戍警备司令,于是将这片废园买了下来,大肆经营,建成了中西合璧的深宅大院。水门汀浇的车道,从大门一直通到花园里头的洋楼前,极是气派非凡。侯季昌坐的汽车在楼前停下,楼前本来有两盏雪亮的路灯,隔着花坛望见停了一溜黑色的汽车,不由随口问迎出来的听差:"又在这里开会?"
  那听差答:"司令今天在家请客。"侯季昌问:"都是哪些客人?"那听差答:"有曹军长、鲁师长、孙主任,还有军部的徐参谋、杜参谋。"
  侯季昌听说孙世聆也来了,心中忽的一动,已经有了计较。说:"都是几位叔伯,我理应去斟杯酒。"于是进了门,径直往东边餐厅里去。只闻笑语喧哗,父亲与几位客人推杯问盏,正在酒酣耳热之时,见他进来,侯鉴诚果然招呼他:"季昌,来给几位叔伯敬杯酒。"
  侯季昌于是执了酒壶,斟了一遍酒,等斟到孙世聆面前时,特意叫了声:"孙伯伯"扶起酒杯,向他眨了眨眼睛。那孙世聆最是八面玲珑,不动声色接过酒杯,笑道:"世侄客气了。"
  侯季昌斟过酒后,借机退了出去,在小客厅里静静坐了会,无聊又摸出支烟来抽着,一枝烟还没有抽完,孙世聆果然来了,一见面就笑,说:"上次那笔款子的事情还没有多谢世侄。"侯季昌笑道:"孙伯伯说哪里的话,人家也是卖您的面子,我不过替您跑跑腿罢了。"孙世聆道:"我心里是清楚的,要不是世侄奔走,这笔买卖迟早得砸在手里。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孙伯伯的麻烦就是。"
  侯季昌笑道:"孙伯伯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客气了,眼下正有一桩事情,想要麻烦您帮忙。"便将凌波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说道:"我倒也没旁的意思,只是我和顾小姐本来两情相悦,那小子突然横出来插了这么一扛子,实在叫人气忿不过。"
  孙世聆将大腿一拍,说:"竟然敢挖世侄你的墙角,连我听着就来气。"对侯季昌道:"世侄请放心,这个人只要是在军中,我一准能将他找出来,替世侄出这口恶气。"
  侯季昌笑道:"那就有劳孙伯伯了。"
  他不问孙世聆打算如何去着手,亦不问他找出此人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孙世聆乃是情报二处的副主任,这个机构独立于军政之上,直接受命于慕容沣。素来肆无忌惮,行事极为迅疾狠辣。他三言两语请动了孙世聆去和清邺为难,料想不弄得他身陷囹圄,也要弄得他丢官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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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4节:凌波不过横塘路(5)

  旧历初四本来是凌波的生日,祝依依约了几位女同学替她庆生,于是凌波做东,在小馆子里请吃饭。年轻的女学生们凑在一块儿,自然叽叽喳喳十分热闹。堂倌拿了菜牌子来,凌波便让大家点菜,祝依依拿了菜牌子在手里,装模作样的看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说:"不拘什么菜,拣最快的来做,我们吃了好赶紧走。"
  凌波说:"做什么要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既然来吃饭,安安稳稳吃一顿难道不好吗?"
  祝依依拿菜牌子挡住半边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瞟着凌波,拖长了声音说:"当然要赶紧吃完了让你早早回去,这样的良辰美景,怎么可以辜负?"
  凌波这才回过味来,作势就要打,另一个同学笑道:"凌波的那位密斯脱,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有机会总要介绍给我们认识的好。"凌波说:"还不是两只眼晴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不过你们如果想见一见,有机会一定介绍给你们。"
  祝依依率先鼓起掌来,笑道:"这样落落大方,才是我认得的顾凌波。"旁的几位同学也跟着噼噼啪啪的鼓起掌来,凌波自己也禁不住好笑。一时大家说笑着点了菜,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饭。
  都是些女孩子,并不会喝酒,所以这顿饭也不过吃了个把钟头。初夏时分日子渐长,从馆子里出来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透,祝依依是有汽车来接的,她住城南,与两位女同学都是顺路,于是一块儿走了。凌波执意不让她送,自己雇了一辆三轮车回家去。
  一进家门口,就闻到一股烟叶子的味道,凌波心下高兴,加快了脚步掀帘进了上房,问:"是张叔叔来了吗?"
  张继舜放下烟袋,喜孜孜站起来,端详她片刻,说:"大小姐又长高了。"
  顾母笑道:"和男孩子一样,成日莽莽撞撞的,又不懂事,见了张叔叔也不行礼。"
  凌波于是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张叔叔好。"张继舜连忙伸手搀住,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说:"今日是大小姐的芳辰,本来拿不出手,只是我们几个老兄弟的一点心意,大小姐留着玩吧。"
  凌波见是一对白玉小兔,用红丝绒结成一并,精巧可爱--她本来是属兔的,顾母已经拦住了,说:"哪能给这样的东西给她,太贵重了。"张继舜执意道:"虽是汉玉,也值不了几个钱,总归是大家的一点心意,夫人和大小姐若是不肯收下,我可没老脸回去对他们说。"
  顾母见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凌波素来与张继舜最为亲厚,年来不见更是亲热,缠着他问东问西,张继舜相来待她视若己出,咬着烟管吞云吐雾,笑咪咪的同她说话。正讲到兴头上,忽然听见有人轻叩院门。
  凌波猜是杨清邺来了,因早知张继舜今日必来,所以也存了让他见一见清邺的意思--她自幼丧父,是几位父执辈的叔伯多年来轮流照顾她们母女的生活,所以在她心里将张继舜视作父亲一般。
  她说:"我去开门。"起身匆匆出去,打开院门,果然是清邺。他抱着一大捧百合,在满天清辉下,但见花白似雪,中人欲醉。凌波心中一甜,清邺已经说:"生日快乐。"将花送入她怀中,她抱着花儿,转眸一笑,一双眸子却比星光更加醉人。她说:"进来吧。"又告诉他:"老家有位张叔叔来看我们,正好请你见一见他。"
  清邺知她没有父亲,这位张叔叔既是父执辈的长辈,那么她的意思他亦猜到了三分,随了她进屋之后,见客座上坐着一位老者,不过五十余岁年纪,清瘦的脸上一双眼晴极为有神,目光炯炯的向自己望来。
  凌波道:"这位是张叔叔。"清邺连忙行礼:"张叔叔好。"张继舜亦十分客气,起身还礼,目光打量,见这年轻人气质英武,年纪虽轻,但隐隐有一种凛然之气。心下暗暗叫了声好,大家坐下,张继舜便有意与清邺攀谈,见他应对极是敏捷得体,又增了几分喜欢。待听到清邺出身稷北,不由"哦"了一声,说道:"稷北的学生,历来都十分有出息。"
  清邺道:"前辈谬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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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5节:凌波不过横塘路(6)

  张继舜对他十分满意,趁他不备悄悄向凌波打了个手势,翘起大拇指摇了一摇,示意赞她好眼光。凌波心中一乐,更加高兴。张继舜又与清邺论起前线战事,清邺刚从南方前线回来,自然十分熟悉,张继舜谈兴大起,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一老一少二人说到痛快处,皆是开怀大笑。
  顾母本来犹存了一分担心,见了这种情形,才算放下心来。四人都十分高兴,一直谈到夜深,清邺与张继舜方才告辞而去。
  到了第二日,张继舜重来拜访,因凌波去上学了,于是他在顾母面前将清邺又夸了一遍,说道:"大小姐眼光真的不错,这个人的人材品格,那真是没得挑剔了。"
  顾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是个当兵的。"
  张继舜道:"夫人的意思我明白,继舜是个粗人,说出的话夫人莫要见怪。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夫人也总是说,尘归尘,土归土,活着的人要往前看,何况他只是吃一碗军粮饭,并没有关系的。"
  顾母说:"我是怕你们老哥几个心里犯嘀咕,怎么说只有这么一点血脉,嫁给个吃他家军粮的,我怕你们心里会有别的想法。"
  张继舜淡淡一笑,说:"如今是他家的天下,吃他家军粮的人,又何止千人万人,何必在这上头计较呢。"
  顾母点一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张继舜行色匆匆,已经订了下午的火车票回去。凌波从学校回来,听说张叔叔已经走了,怅然若失,可是想到张继舜与清邺甚为投缘,又有一份隐隐的高兴。她下午没有课,早就约了清邺去爬玉岐山,吃了饭换过衣裳,清邺就来接她一块儿出门去了。
  清邺见她今天穿了一件细灰格子绉纱衬衣,底下是一条蓝色裤子,乌黑的长发并没有结辫子,只用一方蓝纱手帕系起来。甚少有女孩子这样打扮,他只觉得眼前一亮,亭亭玉立,别有一种英气妩媚。
  凌波抿嘴一笑:"呆子。"
  清邺也一笑:"是,是,大师兄,走吧。"
  凌波听他这样调侃,嫣然一笑:"我才不要当那只毛猴子。"清邺道:"我是呆子,你当然是嫦娥。"凌波转了一个弯,才明白他的意思,伸手轻轻在他臂上一打:"贫嘴。"眉梢眼角,禁不住笑意盈盈。
  到了岐玉山底下,山下本来有极大一片空场,用作泊车之用。因为岐玉山在乌池近郊,春有樱花,夏有清凉,秋有红枫,冬有雪野,四季皆宜。城中的达官贵人,又大多在岐玉山下置有产业,所以四季逛山的人都不少。
  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上山去了,空场上停的一部汽车,却是侯家的车子,侯季昌与刘寄元,还有几位交好的朋友刚逛了岐玉山下来,在山脚下的"玫瑰大饭店"吃完大餐,刚走到停车场,刘寄元眼尖,已经看到凌波。忙对侯季昌说:"季昌,那不是顾小姐?"
  侯季昌举头一望,果然是凌波,见她身边还有杨清邺,两人言笑晏晏,十分亲密。脸色一沉,说:"管旁人闲事做什么,走吧。"
  刘寄元嘿嘿一笑,说:"难得你也有吃闭门羹的时候,走吧走吧,看到人家成双成对的逛山,留在这里更难过。"
  侯季昌被他这么刺了一下,表面上装作不在乎,心里却十分恼怒。等回到了家中,就想着怎么样拐弯抹脚的去向孙世聆探问一下,看他到底是什么一种打算。他心中有事,独自呆在小客厅里,一枝接一枝的抽着烟,忽然听到前厅一阵步声杂沓,跟着有听差来往的声音,他知道是父亲回来了,连忙掐熄了烟,蹑手蹑脚想要溜之大吉。谁知还是被侯鉴诚看到了,点名叫住他:"季昌!"
  他只得住脚,含笑道:"父亲,您回来了?"
  侯鉴诚皱眉道:"瞧瞧你这幅样子,又从哪里回来的?成天游手好闲,一点正经事都不做。"
  侯季昌知道他一开始教训自己就没完没了,心下暗暗叫苦,果然侯鉴诚道:"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平常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瞧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又是做了什么见不人的事。"侯季昌陪笑道:"我刚从军部里回来,还有一点公事要办,所以正打算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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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6节:凌波不过横塘路(7)

  侯鉴诚道:"你还好意思提军部,我看一月里头,你难得有一天去上班。每天不是惹事生非就是拈花惹草,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再在外头胡作非为,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侯季昌听他话语中隐隐另有所指,心下大惊,只猜难道自己那日与孙世聆说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但孙世聆应该绝不会向他透露的,他念头急转,侯鉴诚道:"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要不知轻重,一味的胡闹,传出去名声该有多难听。"
  这一顿训,足足有大半个钟头,直到听差来请他接电话,侯鉴诚方住口不说。侯季昌这才借机溜走,一路走,一路懊恼不己,回到自己房中,想想更觉气闷,终于还是给孙世聆打了个电话。
  一摇通了电话,便埋怨孙世聆,说:"孙伯伯,若是事情棘手,您撂在那里就是,何必又让家父知道,害我吃一顿排揎。"孙世聆连声赔不是,说道:"是因为事情重大,我又不便向你明言,只好向司令婉转提了一提,真对不住,世侄,是我考虑欠周了,这事可是我对不住你,改日我请你吃饭陪罪。"
  侯季昌听他说事情重大,倒是一怔,问:"这中间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不成?"
  孙世聆迟疑了一下,说道:"世侄,我劝你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况那位顾小姐身份特殊。"
  侯季昌大惑不解,孙世聆道:"电话里不便说,咱们还是见个面吧。"
  等一见了面,孙世聆先再三道歉,侯季昌笑道:"得啦,我也不过抱怨一句,孙伯伯你这样客气,可要折煞季昌了。"孙世聆笑了一笑,说:"前日我就想约你出来谈一谈,可是这中间还牵涉到别的事,只得硬着头皮拜托了令尊,总是我考虑不周,这顿饭我请,世侄莫要见怪就是。"
  侯季昌又推辞了几句,两人方才言归正传。孙世聆说:"那位顾小姐,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念头吧。你知道她是谁?她根本不姓顾。"
  侯季昌一愣,问:"她不姓顾姓什么?"
  孙世聆道:"她其实应该姓李,顾是她母亲的姓氏,她七岁时改了跟母姓。"
  侯季昌渐渐明白过来,心中疑惑越来越大,不由追问:"是哪个李?"
  孙世聆拿筷子蘸了酒水,在桌面上写了三个字:"李重年",筷头轻点,说:"就是这个李。"
  侯季昌倒吸一口凉气,半天作不得声。
  孙世聆道:"所以我劝世侄一句,还是罢了吧。"
  侯季昌道:"李重年死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他的女儿沦落如此。"
  孙世聆道:"是啊,家境瞧着并不大好。不过李重年的旧部甚多,像冯馑义,如今裂土封疆,官至警备司令,统辖四省。他深受李家重恩,据说至今仍每年都给李夫人寄一万元现款,李夫人却是个极有骨气的人,雷打不动的退回去。"
  侯季昌道:"这位李夫人是如夫人吧。"
  孙世聆道:"听说是如夫人,李重年的元配死的甚早,后来娶的几位如夫人都没有生养,只有这位生了个女儿,所以看得甚为娇贵,从小那也是金枝玉叶一样,如今……"说着摇了摇头,举杯道:"喝酒,喝酒。"
  侯季昌得了这么一段心事,十分抑郁不快,这天刘寄元打电话约他去看跑马,他无精打采,只说有事不去。刘寄元在电话里就放声大笑:"季昌,你不会是在害相思病吧。"侯季昌恼羞成怒:"谁害相思病了,军部里有公事,我哪里能去。"
  刘寄元只觉好笑,说:"你要是这样勤勉,只怕连今年的勋章总司令都要授给你呢,快出来,只缺你一个。看完马咱们正好打牌,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保管你赢钱。"
  他一语料中,那天晚上侯季昌果然赢了三千多块,于是大家吃红请客。第二日在最有名的苏菜馆子定了席,痛快吃喝了一顿。因为是侯季昌赢钱做东,自然人人都要敬他一杯,待得宴席散时,侯季昌的酒也喝到了七八分。刘寄元看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要送他回去,侯季昌手一挥,说:"我自己有车。"脚下一步踏空,咕咚一声栽了个跟斗,吓了大家一跳,七手八脚将他搀到侯家的车上去,汽车夫老孟是见惯这种情形的,将他在后座安顿好了,方才开车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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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7节:凌波不过横塘路(8)

  车方开到十字街,他心里一阵恶烦,觉得要呕吐,老孟忙停下车子,扶他下车。侯季昌搜肠刮肚的大吐了一番,被冷风一吹,觉得人清新了些。皱眉对老孟说:"渴死了,弄杯凉茶来喝。"
  老孟为难的挠了挠头,心想在这大街上,上哪儿去弄凉茶。举头一望,忽见街那边远处有家铺子还开着门,门口挑着一对红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依稀是个茶肆的模样。心下一喜,忙说:"那四少爷在这里等等我,我去那边茶馆弄碗茶来。"
  侯季昌点了头,老孟便径直去了,他在车边站了一会儿,那夜风徐徐,吹在人身上十分清爽,正在精神稍振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母亲的意思,订婚礼仪还是从简吧。"嗓音甜美,听在耳中十分熟悉,侯季昌回首一望,但见一对璧人携手而行,语声喁喁,正是凌波与杨清邺。
  凌波一抬头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笑意不由僵住了,杨清邺也看见了他,伸手揽住凌波的腰,说:"我们从那边走。"
  侯季昌心里一阵发酸,但见他们已经走过去了,清邺忽然回头又望了他一眼,嘴角微勾,仿佛是一缕笑意。他酒意上涌,以为他嘲笑自己此时狼籍。顿时大怒,破口大骂道:"瞧什么瞧?小杂种,再瞧老子将你眼珠子挖出来。"
  清邺听到"小杂种"三个字,不知为何血"嗡"一声涌入脑中,回过头来直直的望着他。侯季昌本来酒就喝高了,此时见他这样的神色,如何肯示弱,"啪"一声拍在车顶篷上,说:"你还不服气不成?"
  清邺淡淡的道:"你骂谁?嘴巴放干净一点。"
  侯季昌哈哈大笑,说:"我骂的就是你这个小杂种。"只听"砰"一声,巨痛在眼前迸开,清邺竟然一拳揍在他脸上。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长流,他何时吃过这种苦头,急怒羞愤,一下子拔出腰际的佩枪,对准清邺"啪啪"就是连开两枪。
  街上本来还有些疏疏的行人,见到打架早有人围观,此时见他拔出枪来,一听到枪响,早有人尖叫逃窜,顿时街上一阵大乱。他这两枪极快,清邺身手敏捷,堪堪闪过第一枪的子弹,第二枪眼见无论如何躲不过去,凌波不知从何来的勇气,和身扑上,说时迟那时快,清邺硬生生将她一拖,到底是打得偏了,子弹擦着两人手臂飞过,顿时血流如注。
  凌波只觉得臂上一热,听到身后的清邺轻哼了一声,这才觉得巨痛入骨,痛不可抑。犹回过头去,问清邺:"你伤着没有?"清邺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手臂亦被子弹擦伤,只说:"我没事。"那血滴滴嗒嗒的往下淌着,清邺脸色顿时煞白:"你的手!"
  凌波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听警哨声声,巡警已经赶过来了,凌波终于坚持不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侯季昌盛怒之下开了枪,此时方回过神来,微张着嘴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巡警见他手中还握着枪,不敢妄动,持枪慢慢逼近,高呼:"放下枪。"侯季昌连忙将枪扔下,巡警这才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三人带回警局去。
  警察局的拘室,有一扇小小的铁窗,透出青白的天光,映在拘室的地上一块菱形的惨白,透出铁栅一条条的黑影,像是怪兽口中稀疏的齿,望久了直叫人心生恐惧。侯季昌脑子发僵,仿佛塞满了铅块,沉得抬不起来,什么都不能想,只是恍恍惚惚。忽然听到咣啷咣啷的钥匙声响,定了定神,原来是一个警察拿着匙圈来了,打开了门,很客气的道:"请跟我来。"
  在长长的甬道里,遇见了杨清邺,他的手臂上受了轻伤,已经被包扎好了,侯季昌心里一阵发怵,脚下的步子不由慢了几分,见引路的警察在前头拐弯处相侯,忙加快了脚步跟上去。
  上了楼皆是些办公室,警察将他们引至走廊顶头的一间,侯季昌看到门上贴着"局长室"的标签,心里七上八下,他在街上擅自开枪,是严重违反军法的,如果移交军事法庭,必会受到重惩,所以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一踏进去,只见沙发上熟悉的身影,心下一松,旋即又是一紧。
  侯鉴诚腾得站起来,几步就跨到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不知死活的东西,将我平常的话都当成耳旁风。我告诉你,这回你闯下的弥天大祸,你死一万次也不嫌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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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8节:凌波不过横塘路(9)

  "知公,知公。"旁边一个便装的中年男子,连声劝阻,因为侯鉴诚字知衡,亲近一些的亲友皆唤他的字,同僚一贯客气,所以有此敬称。那人道:"此事分明是一场误会,知公对令公子不必责备过甚。"
  侯鉴诚早气得面色发紫,被他这么一拦,将足一顿,"嗐"了一声,呼哧呼哧只喘气。侯季昌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生气,心里害怕,并不敢作声。那人极会做人,见他们父子几成僵局,于是道:"此中的误会既然已经澄清,依在下愚见,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开枪之事,我会交待他们不必外传,令公子的前程要紧。"
  侯鉴诚十分感激,连连拱手,道:"多谢仁公成全,如此大恩,侯家上下衔环以报。知衡定会永铭在心。"那人微微一笑,说:"倒不必谢我--有交待说是务必要安静为宜,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侯鉴诚连声道:"是,是,鉴诚理会的。回家后我定然一力约束小犬,不让此事再生半分枝节。"停了一停,又说:"犬子误伤到这位……这位杨上尉,鄙人真是十分过意不去,杨上尉若有所要求,鄙人必然万死不辞。"
  清邺从头到尾一直缄默不语,此时方说了一句:"不需要。"侯鉴诚听他语气冷淡,心下不由有几分惶然,回头又望了那人一眼。那人似是清邺的长辈身份,笑道:"这孩子就是脾气执拗,真不懂事。"轻轻一句便将尴尬湮于无形,侯鉴诚听他如斯说,才喝令侯季昌上前赔礼。
  一时办完了手续,四人同时从警局出来,侯鉴诚坚持要送那人与清邺先上车,那人谦逊再三,终究还是与清邺先乘车而去。侯季昌见那部黑色的雪弗兰挂着白底的牌子,车牌号却是红字,这种车牌被称为"邸牌",历来只是官邸及侍从室车辆使用,不仅可以出入专用公路,而且在平常街道上,全部车辆亦是见此种车即让,最为殊先。心下大惊,向父亲望去,侯鉴诚见他又惊又疑,低声怒道:"总算知道自己不知死活了?回家再和你算总账!"
  清邺见汽车一路风驰电掣,夜深人静,街头空荡荡并无行人,他们这部汽车开得飞快,但见两旁的街景不断往后退,从车窗外一闪而过。他心事冗杂,忽然说:"我要先去医院。"那人道:"顾小姐那里,已经派人去照顾了,只是一点轻微的擦伤,邺官请放心,绝不会有事情的。"
  清邺听他虽然口唤自己乳名,言语间也十分客气,但语气中却有一分不容置疑的味道,心下一沉:"原来你们早就知道了--你们答应过我,不成天盯着我。我告诉你,顾小姐的事你们若是敢先泄露一个字让人知道,我绝不答应。"
  那人叹了口气,说道:"邺官,如果我们真的成天盯着你,能出今天这样的乱子吗?别的不看,就看在三更半夜我们担惊受怕一场,也应该跟我回去见见主任。如果你执意要先去看顾小姐,我也由你。不过你素来知道轻重,顾小姐的事情,我想不如邺官自己先开口去说,说不定反而事半功倍。"
  清邺明白他的意思,沉默良久,说:"那我跟你回去,不过我受伤的事情,你们要替我瞒着人。"
  所谓瞒着人,也只是指瞒住一个人罢了。那人道:"已经这样晚了,不会惊动的,不过我只担保今天晚上替你瞒住,将来的事情我可不便担保。"
  何叙安的宅子就在知味巷北,是一座西班牙式的别墅花园。清邺自幼常常来此,和自己的家一样,一个听差接他下车,满面笑容的说:"邺官来了,主任一直在等你呢。"
  何叙安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了整件事情,立刻派人去处理。他是个最修边幅的人,一起了床,便换了衬衣西服,穿戴得整齐。清邺是他扶携长大,素来对他十分尊敬,远远就叫了声:"何叔叔。"说:"害您三更半夜还替我担心,真是不应该。"
  何叙安本来绷着脸,预备了一大篇说辞,但见到清邺这幅样子,他身份有碍,许多话倒不便直斥了,只说:"你知道我们替你担心就好,好容易从前头回来,不好生休息几天,还折腾我们这些人做甚。"又问:"到底伤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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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9节:凌波不过横塘路(10)

  清邺说:"没事,就擦破点油皮。"
  何叙安道:"已经这么晚了,今天不要回营房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见你父亲。"
  清邺迟疑了一下,何叙安将他一手带大,视若亲生,对他素来十分疼爱,忍不住说道:"我看你真是糊涂一时,若是要对他挑明顾小姐的事情,还不趁着他心疼你的时候好说话?"
  清邺如醍醐灌顶,顿时醒悟:"谢谢何叔叔。"
  慕容沣每日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必然要散步一小时,所以每日八点一过,竟湖官邸门前的一条柏油路戒严,这条路本来就是专用公路,甚少有行人车辆。路口一封寂然无声,路旁每隔数步,便是一名实枪荷弹的岗哨。只闻路侧溪水潺潺,两侧槐荫似水,山壁间偶然闪出一枝山花灿烂,照眼欲明。枝叶间晨鸟啼鸣,更显幽静。慕容沣沿着这条山路慢慢踱着步子,侍从室的汽车徐徐随在十步开外。引掣声音虽低,犹惊起树间晨鸟,扑扑飞往林间深处去。他不由停了步子,回头望了汽车一眼,车上的侍从官连忙示意车夫,命汽车不再跟随。
  这天他走得远了,一直踱到了山上的方亭,方亭是山角上构筑一亭,视野开阔,正对着山脚下的十丈红尘,初夏的早晨空气新冽,他漫不经心的踏在草地上,草叶轻软,微有露水濡湿了鞋,亭中的人已经走下台阶来,伸手相搀,先叫了一声:"父亲。"
  慕容沣反倒住了脚,看他小臂上的纱布,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清邺轻描淡写的说:"昨天和他们练单扛,不当心摔下来蹭的。"
  慕容沣说:"胡扯,你七岁就会单手倒立,怎么会从单扛上摔下来,就摔下来了,也不会摔成这个样子。"
  清邺倒笑了:"父亲英明,我就知道瞒不过,是擦枪的时候走了火,子弹不当心擦破了皮。"
  慕容沣素来溺爱他,听他说得不尽不实,也不过哼了一声,不再追问。
  清邺道:"父亲这阵子准又睡的不好,看这两鬓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慕容沣说:"少拍马屁,拍了也无用--我说过了,前线绝不许你再去,你别白费气力了。就为着你在第二十七师,你们晁师长左一个电报,右一个电报,恨不得走一步向我报告一步。堂堂的一个王牌师,临敌时缚手缚脚,进退不得。你少给我添乱,就算你有孝心了。"
  清邺道:"军人当以身在战场为荣,父亲,这是您去年在稷北毕业礼上的讲话。"
  "你倒会拿我的话来堵我。"慕容沣爱怜的望着他,昔年依依膝下的小儿,如今已经长得如自己一般高了,长身玉立,眉目间可以分辨出依稀与自己当年无二的飞扬跳脱,那种跃跃欲试与雄心万丈,自己亦是经历过的吧。口中说:"前线枪林弹雨,子弹都是不长眼睛的,我私心是不愿你去的,况且你已经去过了。如今你们师回防,正好休息两天,我想送你出国去念书,国外的许多军事学校,可以学到不少东西。"
  清邺道:"前线的事情,到时再说。不过还有件事情,想先和父亲商量。"
  慕容沣笑骂:"臭小子,在我面前还要讨价还价,你倒是真出息了。"
  清邺听他开口骂人,知他心情渐好,于是趁热打铁,说道:"那您要先答应了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总司令的人,更是金口玉言。"慕容沣笑骂道:"滚蛋,什么事都不说,哪有先答应的道理。"
  清邺明知他这样说,其实已经是答应了,他自幼流落在外,慕容沣负疚于这个儿子,反倒宠爱非常,从来是要什么有什么。今天他却踌蹰了片刻,脸上不知为何突然发起烧来,只觉得这桩事情,实在不知该如何启齿。
  慕容沣见到他这个样子,忽然明白过来,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问:"是不是那个姓顾的女孩子的事情?"
  清邺不想他已经知道了,大觉意外,转念一想,自己的一举一动,素来都在侍从室的眼中,哪怕何叙安替自己压了下来,指不定有旁人已经在他面前多嘴了。自己失了主动,父亲又是这种大不以为然的表情,这件事情看来不易解决,所以当下沉默不语。慕容沣道:"顾小姐人才不错,你眼光很好,不过这件事情,你若是玩玩算了,我也不说什么,若是想要认真和她结婚,那我是绝不能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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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0节:凌波不过横塘路(11)

  清邺直觉他是会反对的,却没想到是这种斩钉截铁的态度,吃了一惊,叫了声:"父亲--"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慕容沣道:"这个人我已经知道的极清楚了,估计你并不晓得,她原是李重年的女儿。当年我大军攻破定州,李重年举枪自杀,可以说此人是死在我手上。李家恨我入骨,怎么会肯答应将女儿嫁给你?"
  清邺只觉得晴天霹雳,万没想到世事如此,站在那里,整个人如痴了一般。只觉得一颗心痛到极处,他与凌波少年爱侣,虽然聚少离多,总以为来日漫漫,终能鸳守。没想到白头誓言犹在,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竟这般残忍,命运就此生生要斩断红丝。
  慕容沣见他面色如灰,说道:"邺儿,算了吧。"清邺只觉得眼中雾气上涌,眼前的一切朦胧起来,他虽然身世暧昧,可是亦是万千宠爱长成的天之骄子。自幼诸事皆是顺心如意,凡有所求,自然有人想千方设百计替自己办到。自从学成,年少气盛,总以为天下事无可不为,不料到命运捉弄,竟然被生生逼入死角,爱人偏偏与自己是宿仇儿女,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不甘,不愿,不行又能如何,心如刀割,顿时连声音都哑了,只说:"我不能。"
  慕容沣见爱子如此,心疼不己,说道:"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不过是个女人,天下好女子多得是,另觅佳偶就是了。我叫你的叔叔伯伯们替你留心,一定可以找到个才貌双全的,让你称心如意。年轻人血热,总觉得万难割舍,其实时日一久也就淡了。邺儿,出国去两年,我保证你能忘了她。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成何体统?"
  清邺伤心欲狂,听到他这样说,不知为何生了一种愤懑,脱口大声反问:"父亲,难道你能忘了母亲么?"
  慕容沣脸色顿时唰得变了,连半分血色亦无,眉头皱起,眼睑微微跳动,鼻息粗嘎,连呼吸都沉重起来,清邺从未见过他这幅样子,一个念头犹未转完,慕容沣忽然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啪"一声清脆响亮,将清邺打得怔在那里,慕容沣也怔住了,过了足足几秒钟,清邺方才如梦初醒一般,脸色煞白的往后退了一步。这二十余年来,他从未尝受过父亲一根小指头,即使是无理取闹,总是父亲顺着自己的时候多,今日急怒交加,话说得直了,没想到竟然挨了他一耳光。
  他本来就伤心之极,此时更是羞愤交加,突然掉头就往山下奔去,慕容沣亦回过神来,叫了声:"邺儿。"清邺心神大乱,脚下一软被山石绊住,跌了一跤。亦不闻不顾,站起来依旧一口气顺着山路疾奔下去。慕容沣又叫了一声,侍从官们从栏杆后探头探脑,终于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来,见他脸色青白,低声相询:"先生,要不要去追回来?"
  慕容沣见清邺已经奔到山路拐弯处,去势即快,山路两侧的岗哨皆仰面上望,等他示意是否拦阻。他长长叹了口气,说:"罢了,由他去吧。"
  山间风大,吹得他长衫下摆飘飘拂拂,那风像小儿的手,拂在人的脸上,又轻又软,心底深处,最粗砺的地方猝然被揭开,才知道底下是柔软得绝不堪一触的脆弱。这么些年来,万众景仰的人生,戎马倥偬纵横天下,几乎自己都以为自己真的忘了,忘了那些过往岁月,那些如海情深,不能割舍的时候,也曾这样伤心如狂,也曾这样几乎忍不住热泪。
  一切竟然都过去了,竟然熬了下来,再深的情,再痛的爱,抱着渐渐冷去的身躯,连一颗心都寸寸灰去。那一刹那的绝望,有谁能够明白。当最爱的容颜在怀中失去生气,当最后一次呼吸终于落定,那血濡湿的并不仅仅是自己的衣裳,连五脏六腑都被绞成了齑粉,和着暗红微冷的血,缓缓凝固,从此此生便改了一个样子,活得再风光,抵不过午夜梦回,渐渐醒来方知一切成空的虚冷。
  "先生。"
  恭敬的声音,探询般的叫了一声。他定定的望着眼前的侍从官,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顺着山路蜿蜒下去,那样多的实枪荷弹的侍从,他突然生了一种倦意,懒怠得不想再待在这里。说:"叫叙安来见我。"指一指岗哨,说:"都撤走,统统都给我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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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1节:凌波不过横塘路(12)

  侍从室的副主任摸不着头脑,但他莫明其妙的大发雷霆,亦不止一回两回了,何况今日清邺翻脸而去,想必他心里十分难过,不让他发泄出来,反倒伤身。所以并不劝阻,连声应是。一走下去,就命令侍从官们:"扩大岗哨半径,统统往后退,不准再让先生瞧见。"
  何叙安本来就在竟湖官邸待命,闻知传唤步行上山,十余分钟后便出现在他面前,他来时路上已经听说了今日之事的大概情形,所以见面之后并不言语,静待他的吩咐。
  慕容沣默然良久,方才道:"你替我去见一见李夫人。"
  何叙安明知他意欲何为,装作并未领会他的意思,故意道:"是,我定然能劝说她携女搬走,从此再不回乌池。"
  慕容沣欲语又止,何叙安叹了口气,劝道:"先生,此路不通。即使能劝服李夫人同意婚事,李小姐性情刚烈,如果知道清邺……如果知道两家的渊源,此事恐也难谐。"
  慕容沣听到"李小姐性情刚烈"几个字,顿时心如刀割,转开脸去,过了许久,方才"嗯"了一声,说:"她性情刚烈……"就此停住,语气怅然。
  何叙安道:"唯今之计,唯有快刀斩乱麻,就此了断。邺官不过伤心一时,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慕容沣许久许久并不说话,过了足足有几分钟之久,何叙安见他并不作声,正待慢慢退走,身形刚刚一动,慕容沣蓦然抬起头来,目光如箭,犀利冷冽:"我绝不许你们再做这样的事,你若说服不了李夫人,我就亲自去。"
  何叙安大急:"先生!"
  慕容沣道:"我主意已定,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何叙安叹了口气,只觉风声轻软,从耳畔掠过,烦恼顿生。
  清邺一口气从山上奔下来,顺着柏油路一直跑到尽头,远远看到侍从官设的封卡,他们皆是相熟人的,为首的是姓袁的一位副主任,还叫了他一声"邺官",见他并不答应,神色有异,不觉大是惊讶。他早就越过围栏,出了专用公路了。
  不知走了多久,方见到公路上有车来车往,他本来是坐侍从室的车来的,站在路边怔了许久,才挥手拦下一部卡车。那卡车亦是一部军车,见他穿着上尉军衔的军官制服,挥手拦车,自然停下来。听闻他要搭一段路,满口就答应了。
  清邺上了车,亦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那开车的人哇啦哇啦和他讲话,卡车开得极快,窗子咔咔的响着,伴着轰隆隆的车声,所有的声音全挤在耳中,那样聒噪,可是世事冷漠,仿佛这世上,就只剩了他孤伶伶的一个人一样。
  卡车本来是进城去运军需物资的,司机连问数遍,他才答了一句:"我也进城去。"
  司机见他神色有异,亦不敢再多问,他将头靠在车窗上,往事一幕幕从眼前飞快掠过,如同电影一般。起初认得凌波的时候,她的一颦一笑,两人在一起那样甜蜜的时光……忽然又想到适才父亲的勃然大怒,幼时父亲那样溺爱自己,自己病中哭要母亲时,总是他亲自抱了自己在走廊里走来走去。那样滚烫的温度,他迷迷糊糊的睡着,父亲一趟一趟走过来又走过去,笨拙的哄着劝着,侍从官们有时实在看不过去,要换一换让他休息片刻,他总是不肯,紧紧的抱着自己,就如同抱着一撒手就会失去的举世珍宝,父亲身上有淡淡的硝味与烟草的气息,闻得惯了,旁人一伸出手来,他反倒会哇哇大哭。父亲紧紧抱着他,拍着哄着,他哭得累了,终于睡着了。
  靠近城区,车速渐渐慢下来。窗外的一切渐渐繁华,可是这世上的一切繁华其实与他都是不相干的。就像小时候何叔叔接了自己走,他张着双臂拼命哭泣,父亲却狠了心回过头去,任由他嚎啕大哭。华丽的雕花双门在身后阖上,将父亲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阖上,过了许多年,即使再次进出官邸,那样的富丽堂皇,都与他是隔着无形的阻碍,不属于他,见不得光。
  车子进了城,他在路口下了车,三轮车上来兜生意,四五个车夫围着他七嘴八舌:"长官,坐我的车吧,不管你去哪里,都只要五角钱。""长官,坐我的车,我的车干净。"那样吵闹,就像是第一回下营队,晚上大家睡不着,鼓聒起来,热闹极了。最后当然挨了骂,教官在走廊里一咳嗽,顿时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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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2节:凌波不过横塘路(13)

  就像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一样,那样多的人,整肃三军,顿时轰然如雷般全体起立,整齐划一的声音是举手敬礼。待父亲回礼之后,"啪"一声放手重新立正,鸦雀无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
  这样的人生,谁能知道他会耐心的抱了幼小的自己,一趟一趟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在自己抽泣着哭闹要母亲的时候,他会精疲力竭,脸上显出那样的落寞与痛楚。
  透过童年模糊的泪光,他脸上分明有泪,自己伸出手去,那样滚烫的热泪,滚滚的落在自己脸上,小小的自己亦被骇到了:"叔叔,你别哭,你别哭。"
  更多的热泪落在自己发间,他紧紧抱着自己,这天下谁也不知道他竟也会哭,只除了自己。
  知悉真相是十三岁的时候,在母亲墓前,倔强得紧紧抿住嘴唇,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他终究只是摸了摸自己的头,自己还倔强的硬是躲了开去。他叹了口气,抬起眼来,望着半山坡上的白色菊海,万千朵洁白菊花紧紧簇拥,像是硕大无比的白色锦绣,绒绒铺满了半个山坡。他的神色怅然若失,哪怕将全天下的菊花都供到母亲墓前,又有什么用处?自己执意的与他生气,做任何可以让他气恼的事情,不肯与他说话,与养父母也闹翻。
  直到震惊中外的"暨堂事件",他在暨安大学礼堂演讲时遇刺,身中四弹,送至医院时,几乎已经奄奄一息。所有的人全都乱了方寸,最后被召至医院的,是自己。何叙安只交待六个字:"不许哭,叫父亲。"
  最后他还是掉了眼泪,声音带了哽咽,当终于唤出那一声"父亲"。透过模糊的泪光,记忆里最惨痛惊哀的那一刻,他以为自己不曾经历,以为那只是一场梦魇,可是明明知道那是真的。漫天的雪花漱漱间,他抱着母亲渐冷的身体,如绝望到极点的困兽,紧紧的抱着母亲。
  痛不可抑,所以永不记起。
  命运如此残忍,他总以为,再不会有了,再不会有如此痛不可抑的一幕,可是为什么还让他失去。失去他最珍视的一切。
  是再也不会有了,不论是父亲还是凌波,都是触手可及,却无法拥有……
  他定了定神,决心先上医院去看看凌波,不管如何,他都要先见她一面。
  他知道凌波被送到江山总医院医治,所以雇了部三轮车到医院去,先寻到外科,查找她住的病房。谁知护士翻看记录,告诉说:"姓顾的小姐已经出院走了。"
  他心下一惊,问:"走到哪里去了?"
  护士摇了摇头,说道:"不晓得,她的伤还没好,但今天一早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
  他忧心如焚,掉头而去,在医院门口跳上一部三轮车,说:"快,宁家巷。"
  远远的可以看到那熟悉的两扇黑漆院门,经过多年风雨漆色微剥,此时虚掩着,仿佛刚被人随手带上。他微微松了口气,一口气奔到门前,伸手轻轻叩响院门,就如往常一样,过不久后,仿佛就可以听到熟悉的声音,清脆婉转,问:"是谁?"
  久久没有人来应门,他等了这么久,仿佛已经是半生。
  他终于伸手缓缓推开院门,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但见满院枣花漱漱,落了一地,寂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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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3节:曾是惊鸿照影来(1)

  黄昏时分,落日照在海面上,碎成粼粼的金浪,半天里的云霞,玫瑰紫渐渐单薄成拱璧蓝,徐徐渗入胭脂红……宝蓝底的天幕上,这里一抹,那里一缕,流动的华光冷凝下来,像是泼溅的水彩,渐渐干涸。晚风吹来,仿佛能吹起一层细粉,风里夹着海的咸腥,热哄哄像小孩子的嘴,又潮又湿胡乱印在人身上。
  天气这样热,天花板上的电扇虽然转着,吹出来的风也并不叫人觉得凉爽,那嗡嗡的低沉声音,反倒叫人觉得像蚊子一样在耳畔滋扰,令人只是心浮气燥。碎发腻在额前,衣服汗湿了,粘在身上格外难受。面前小小的一盏通讯灯又亮了,她重复着重复了无数遍的说辞:"你好,这里是总机,请问你要哪里?"
  对方只答:"枫港。"

  她反问:"请问要枫港哪里?"见鬼--她总不能将线直接接到枫港总机那里去吧,听那漫不经心的腔调,就知道不怀好意。果然不出所料,对方反问她:"小姐,你是新来的?"
  这样的搭讪,三天来她已经遇上十余次了。唇角不知不觉牵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千篇一律的开头,接下来就要问她贵姓贵庚是否可以到海滩上散步等等等……这样热的天气,实在没心情应付这群无聊的登徒子。她重复了一遍问话:"请问要枫港哪里?"
  "枫港官邸。"
  恬不知耻,三天来他们什么招都用上了,最好笑的一次甚至有人要她接总部。这一个更绝,难为他们想得出来,枫港官邸?她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他:"先生,你没有权限要求接往枫港官邸。"
  他哧哧的笑起来,她就知道,他们不过是无所事事,才以骚扰新来的她为乐。这帮家伙,用家宜的话说,见到新人就像苍蝇见了臭鸡蛋。呸!她又不是臭鸡蛋。身清玉洁不露破绽,看他们如何下得手去。
  只听他一本正经的问:"我是5579也不行吗?"
  听那口气,简直像是5579有什么特权似的。条例规章她背得滚瓜烂熟,一张口就答他:"5字打头的话线无权接往二级以上安全级别。5579先生,请您挂线。"不由分说伸手就将话线收掉,可惜他们脸皮都比城墙厚,碰钉子也不会自觉没趣。
  第二天是她轮休,她出去买了东西回来,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偌大的饭堂里只有她一个人,真是难得的清净。可惜天公不作美,偏偏有只苍蝇比她还要晚,端着饭菜从她身边过去,又晃了回来。她虽然埋头苦吃,但傻瓜也知道他要说什么。果然,他一开口就问:"你就是新来的叶钦薇?"她听出来他的声音来,就是昨天那个5579,想不到不肯死心。拜托,能不能用新鲜点的桥段?虽然打听出了她的名字,还是用这没创意的陈词滥调来纠缠不清?
  叹了口气,她敢打赌,这几日她叶钦薇三个字,是全基地上下的头号热门话题。这种礼遇,叫人"受宠若惊"到一触即发。她闲闲的放低筷子,打量了面前的苍蝇一眼。还算是一表人材,做登徒子真是浪费。她问:"接下来你是不是要问,你可不可以坐这里?我现在就告诉你,不可以。"
  他笑起来,偏偏就大喇喇的坐下来:"你说不可以我就不能坐?这是饭堂又不是你家客厅。"
  她连翻白眼的气力都省下了,恬不知耻,不用和他一般见识。反正不理他,看他能怎么样。谁知一餐饭吃完,他也没再说一句话,倒叫人微微意外。她走到水池前洗碗,他也走过来洗碗。只见他将碗中接满了水,左摇摇右晃晃,哗一声倒掉,然后就将碗放回架上。看得她终于忍不住一时嘴快:"你洗好了?"
  他说:"当然啦,不然还要怎么洗?"
  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样子洗碗,她敢打赌连碗里的油花都还没来得及涮掉。她还真没见识过:"今天晚上看到它长霉的话,那你一定不要太奇怪。"
  他脸微微一红,说:"对不起,我以前没有洗过碗。"
  没想到他还会脸红,她问:"你是飞行的?怎么到这边来吃饭?"飞行驾驶员有专门的饭堂,他迟疑了一下,说:"不是,我也是地勤。"
  她问:"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吃饭?"
  他老老实实的答:"其实我吃过了,但是看到你进来,所以也跑进来了,只好又叫了一份再吃--真是撑死我了。"
  她哧哧的笑起来,没想到他说实话。看他那样子,一脸可怜的无辜。想到那满满一大碗饭菜,老天,他不要撑出胃病来才好。
  只听他问:"听说你今天休息,可不可以请你到海边去玩。"
  她想了一想,说:"行,下午三点钟,你在沙滩上等我。"
  嘿!她一定会去--才怪!
  三点钟的太阳,晒也晒死他!
  又是黄昏,从小小的窗口望去,海是墨黑的底,西天上只剩了最后一缕余晖。大地吐纳着一天的热气。窗外棕榈树的叶子,在夜风里轻摇如扇,
  谁知一接班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就是愤怒的气急败坏:"叶钦薇,你放我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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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4节:曾是惊鸿照影来(2)

  哦哦!这声音真有几分耳熟,难得他没有被晒死。她一面极力的忍笑,一面镇定自若的反问:"我只叫你在沙滩上等我,我又没有说我会去。"
  "叶钦薇!"咬牙切齿的怒火几乎要沿着电话线燃过来:"你竟然耍我,让我在烈日下像傻瓜一样等你足足三个钟头?!"
  三个钟头?老天,他竟然没有中暑昏倒?好笑之余涌上的那一丝微微的歉疚,却被身旁同事的目光打乱,她已经违反规定了。她连忙说:"请问你到底要哪里?"
  "我哪里都不要。"听来他已经气晕头了,连腔调都变了。
  她扮个鬼脸,反正他也看不到:"对不起,那就只好请你收线。"尽忠职守的拔掉他的话线,但愿他七窍不要生烟,呜呼。
  通宵的夜班上完,人只剩了倦意。她在渴睡的深渊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宿舍走去。刚刚走到岔路口,突然一个人斜剌里出来:"叶钦薇!"
  大事不妙,瞧他那样子,像是一夜没睡卯足了劲来找她算帐的。他不会带着刀吧?或者是枪?赤手空拳她也赢不了他啊。谁知他却没有走上前来,只是远远看着她。那眼里竟然有一抹寂廖:"我是不是真的很让你讨厌?"
  她没有答话,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
  或许是睡眼惺松,或许是他实在一表人材,或许是她哪根筋不对头,反正她脱口叫他:"等一等。"见他转过脸来,她偏偏又张口结舌。
  半晌,她才说:"我后天休假。"
  朝阳的万丈光辉正映在他脸上。仿佛流光溢彩,他的眼里闪动着夺目的光芒。他说:"我后天打电话给你。"那脸上熠熠生辉的欣喜,令得天为之蓝,云为之白,海风为之清凉。
  等到那一天,他果然打了电话给她。她换了衣服溜出宿舍,觉得像做坏事的小孩子。心虚的跟着他往外走,还好上帝成全,没有遇上一个熟人。否则见着他们两人,还不以为她刚来一个礼拜就跟人谈恋爱。见鬼!那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街上更热,短短的一条小街,走到一半她已是大汗淋漓。他买了汽水请她,她一口气骨嘟嘟就喝掉了,放下瓶子,又垂涎的望着他手里那瓶。他好笑的递给她,她毫不客气的接过去,一口气没换过来呛到了,只咳得脸都憋红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一转念,更加觉得好笑,说:"真有趣,我到现在都没有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怔了一下,才说:"我叫清渝。"
  她念了一遍:"清鱼--水至清则无鱼?还是轻于鸿毛那个轻于?"
  他微笑起来:"不是,是清水的清,三水那个渝。"
  她哎呀了一声,说:"都是水,发大水了。"
  一条街走了两个来回了,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傻气,他买了木瓜给她吃,又买椰子来吃,最后又买芒果。她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停的买东西让我吃?"他说:"因为你吃东西的样子最好看。"
  这叫什么话?她想起上次在饭堂里的事,禁不住笑了。他也想起来,也只是笑:"那天我可真是撑到了--连晚饭都没有吃。"她说:"活该。"可是声调里不由自主没有了狠气,反倒似有一丝甜腻。芒果又大又香,咬开来似蜜一样。她连连的叫好吃,他于是又去买了几斤,说:"给你带回去。"提着那芒果跟在她身后,她笑,说:"你瞧,咱们像不像小贩?"他说:"若是有人来买,我就五块钱全卖掉。"她呸了一声,说:"一块钱买的,一转手就赚四块,你当旁人是傻子?"
  他望着她,轻轻的说:"旁人不是傻子,我才是傻子。"
  她直叫他看得心里怦怦直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觉得他眼晴像是海,深沉的可以叫人溺死在里头。她竟然不敢再看,转开脸去。
  忽然听他低声说:"对不起,我骗了你。"
  她一惊,看着他,问:"你骗了我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上次我骗你说,我也是地勤。其实我怕你因为我是飞行,不理我。"
  她的心忽悠悠往下一落,她就知道,她与他有着距离,他的气质,就像是天之骄子,那样随意的立于人前,也有一种隐隐的卓然不凡,原来他是飞行驾驶。他瞧着她,那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悲哀来:"瞧,你已经打算不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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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5节:曾是惊鸿照影来(3)

  她的确不愿让人说她高攀,可是他这样看着她,叫她心里一片混乱。自尊到底抵不过蠢蠢欲动的情绪,她哼了一声,说:"算了,你既然坦白,我就原谅你了。"
  回到基地天色已晚,她又怕让人家撞见。只得在岔路口便停下来。他说:"明天我给你打电话。"她连忙摇头:"不好。"他赌气说:"那么我明天来找你。"她只得让步:"好,你给我打电话。"他这才笑起来,走了很远了,她回头看,他还站在那里望着她,那样子仿佛是要一直望下去,她手里拎着芒果,沉甸甸的,可是甜香酝人。
  她向宿舍走回去,路旁种着夜来香,花香浓冽,月色下一团团花影,沿阶草长得绵软如毯,草丛里听得到轻吟的虫声。她不知为何步子轻快,心也轻快的想要唱歌一样。她想起儿时听过的小调,最后一句是月亮照来水淌淌,那月色果然好得如水一样,照得人心里都温存起来。
  推开宿舍的门,一面笑一面说:"瞧我带什么回来了。"高高的将芒果举起,宿舍里的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她觉出异样来,惊诧的问:"怎么啦?以往看到吃的,你们都会扑上来的。"
  仍然没有人说话,只有家宜慌忙的走上前来,问她:"你和5579约会去了?"
  她的脸蓦然红了,没想到还是教人看到了。见鬼,她以后还怎么做人?她说:"不是约会--我们只是去……买了水果。"众人的目光终于令她纳闷起来,她望着家宜,家宜叹了口气:"5579没有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
  她让家宜弄糊涂了,迟疑着答:"他只说他叫清渝。"家宜转开脸去,对室友说:"你们瞧,我就说钦薇不知道。"
  她彻底的糊涂了,追问:"他怎么了?5579到底是什么人?你们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郑书媛终于插了一句话:"钦薇刚来,确实不知道--"余安丽不紧不慢的望了她一眼,声调倒有几分微讽:"那也总该听说过,基地里面有这天字一号的人物。"
  天字一号?她想起初来第一天就听到家宜的玩笑:"唔,咱们这里有天字一号人物。"她压根没往心里去,觉得他离她起码有着十万光年,虽然在一个基地里头,他应当是天上的鹰,而她只是地上平凡的蚁,做梦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她的脸色刷一下白了,家宜轻声的说:"你才来不知道,5579是慕容清渝,我们背地里只叫他5579。"
  她一下子像跌进冰冷的海水里,四周都是呼啸席卷的滔天巨浪。他只对她说了他的名字,却刻意隐瞒了姓氏。慕容清渝,他竟然是慕容清渝。
  她想起第一次的情形来,他要她将话线接往枫港官邸,原来并不是拿她寻开心,他是真的打电话--打电话回家去。她紧紧咬着下唇,全基地都知道他是谁,独独她不知道。所以他骗她,将她的无知当成好玩的事情,天之骄子一时兴起,逗她玩玩,将她耍得团团转。想必他憋笑已经快要憋出内伤来了吧。
  她紧紧攥着手,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这样恨一个人,恨不得立刻将他揪到面前来质问。她被捉弄,被他这样捉弄。她恨死他!
  睡到半夜时分,屋子里静静的,大家都睡着了。除了她,窗口里倾泄着一方好月,像银色的缎子铺在那里,风吹来是海的凉腥。身下的席子让体温温热了,细细的一条条烙在臂上,烙出浅浅的印痕。怎么这样轻易,轻易就留下了烙印。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到明天醒来,这印痕也就没有了。
  近午时分,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屋子里仿佛是蒸笼,蒸得人汗腻腻的,世间似乎沸热如炼狱。信号灯急促明灭闪烁。她努力让声调平静:"你好总机。"他语调轻松高兴:"我刚刚下来,回到宿舍就给你打电话。你是上午班,那么下午我们去外面吃鱼丸。"
  天气这样热,连心田亦焦渴龟裂。她平静的反问:"慕容先生,请问要哪里?"
  他在那头一下子安静下来,耳机里只听得到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终于说:"我不是故意骗你。"
  她的声音平静如死水:"你不要接线,就请挂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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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6节:曾是惊鸿照影来(4)

  他说:"我真的不是故意骗你。"
  她伸出手,迅速决绝的将话线拔下。
  下午的时候没有风,闷得像是令人透不过气来。她独自一个人在洗衣房里洗衣服,狠狠的揉着衣服,额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着,她索性将床单也洗了,直洗出一身汗来,打了水又去擦席子。天气太热,连水都仿佛触手是温的,毛巾拧的松松的,一把一把仔细的擦着,仿佛那样就可以擦去什么似的。等到所有的事情做完,她扔开毛巾,坐在那里只是发呆。
  黄昏时分她去水房打水,顺着路一转过弯就放缓了步子,他远远的立在一株凤凰树下,只是瞧着她。她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加快步子目不斜视就往前走。他果然追上来:"叶钦薇,你听我说。"
  她只是紧紧闭着嘴,越走越快,可是他腿长步子快,几步就追上了她:"叶钦薇,我在这里等你一下午了,就是等你出来当面对你讲,你不能这样不公平。"
  她终于开了口,语气尖诮:"公平?我怎么不公平了?不公平的是谁?你将我当成什么,骗得我团团转,就这样好玩?"
  他急切的说:"我道歉,我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一听说我是谁,就会掉头就走。"她仍是不理不睬,他咬一咬牙:"你不能这样,我不能选择我的家庭,你不能这样不公平,为着我的家庭,马上将我归入拒绝往来。"
  家庭?她停下步子,呵……他有着怎样一个显赫的来历,他说的对,她一知道他是谁,就马上将他归入拒绝往来。他的一张脸上写满焦灼,看得人心里微微一软。她幽幽叹了口气:"你说的对--因为我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我不得不拒绝与你往来。"
  他的眼里仿佛有光闪动:"你不能这样残忍,我的家庭是我的家庭,我是我。"
  她静静的说:"慕容先生,你可以这样子说,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不想踏入你的世界,也请你,不要踏入我的世界。"
  他说:"除开我的家庭,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热烈的盯着她的眼,清清楚楚的告诉她:"我喜欢你,所以,我才害怕你得知我的身份后离开我。"
  他这样大胆而清晰的说出来,她只觉得耳中嗡一声轻响。整个世界仿佛訇然改变,斜阳依旧如火灼人,他的眼睛却比日光更加热烈。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心里飘摇的焚烧。那一种滋味,像是酸,像是痛,像是悲,像是惊,却更像是微弱但不可忽视的喜。她有几分慌乱,他站在那里,神色那样坚定,仿佛一块礁石,任凭排山倒海的巨浪拍过来,仍是毫不动摇。他抓住她的臂膀:"叶钦薇,我喜欢你,我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你也是不讨厌我的,对不对?"
  她心里有小小的声音说,不要信他,不要信他,可是他的目光那样专注,专注到令她不敢再与他对视,她的声音轻轻的,却是清楚的说:"我确实不讨厌你,可是,我承受不了你的'喜欢',因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你来历非凡,而我,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他抓着她:"你不能这样不讲理,你不能用莫须有的罪名,就判了我的死刑。"
  她摇了摇头:"那不是莫须有,你明明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他说:"为什么不可能--你还是不相信我,我可以发誓,假若我不是当真喜欢你,就叫我从天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
  她的脸色刷一下惨白:"我不要你发誓,你别说这样的话。"他急切的望着她:"那么,你肯信我了,是不是?你肯给我个机会,对不对?"
  她咬一咬下唇,说:"没有机会--我们根本没有机会。"他说:"你要我怎么样?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努力做到。"
  她望着他,说:"我只要你离开,别再来找我。"
  他轻轻吸了口气,他说:"我没有想到,你真的这样残忍。"他松开了手,退后了一步,那眼神里的难过,令她不敢直视。他的声音又苦又涩:"你既然一点机会也不肯给我,那么,我尊重你的意思。我以后再也不来找你了,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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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7节:曾是惊鸿照影来(5)

  她拎着水瓶,急急的往前走,仿佛怕一旦慢下步子,就会忍不住回头。西面半天都是金色的云霞,渐渐幻成紫红,太阳接近海平线,可是天气仍是这样热,热得叫人想要流泪。
  晚上的时候天气更加闷热起来,她洗了澡,又出了一身汗。熄灯之后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对面床上的家宜也睡不着,轻声说:"这天气,真见鬼。"她嗯了一声,见窗外远远一片白光,问:"今天晚上还有夜间飞行?"家宜说:"看样子是吧,跑道那边灯全开着。"正说话间,一丝风吹来,十分凉爽,家宜从床上坐起,说:"这风吹得人舒服。"不过几分钟,风大起来,吹得窗子啪啪响,郑书媛也没有睡着,起来挂好风钩,站在窗前说:"终于凉快了。"只听天际隐隐滚过雷声,紧接着弧光一闪,一个霹雳已似近在耳畔,震得天与地都似一颤。家宜说:"要下雨了,只怕是暴风雨。"话音未落,只听轰一声响,门让风刮得关上了。只听雨疏疏落落的下起来,不过片刻,狂风挟着暴雨席卷而来。叶钦薇手忙脚乱的去关窗子,只听到紧急的鸣警声响起来。她转过脸去看家宜,郑书媛脸色雪白,说:"糟糕,飞机遇上了暴风雨,一定是无法降落。"
  她的心不知为何一紧,说:"不知今晚是哪个编队在飞。"家宜说:"你瞧书媛的样子都知道,当然是第四编队。"郑书媛的男友正是在第四编队里,余安丽也叫她们吵醒了,睡眼惺松的说:"你们放心好了,第四编队有5579,所以指挥塔就算是拼了命,也会让编队安全降落的。"叶钦薇心里一跳,不知为何那种揪心的感觉一下子真切起来。郑书媛忧心仲仲:"现在这天气,指挥塔一定也没法子。"
  叶钦薇躺回床上去,可是再也闭不上眼睛。她想起他的誓言,耳边恍惚听到他清清楚楚的说:"叫我从天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她当时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安,现在这不安令她辗转难眠,哦,她不要他这样说,不要他发这种誓,更不要他应誓,就算他不是当真喜欢她,也不要他应誓。她希望他平安无事,希望他好好的……她突然惊痛的醒悟……她竟然也是喜欢他的,喜欢他笑的样子,喜欢他清朗的声音,说:"叶钦薇,我喜欢你。"她举起手来盖住眼睛,哦,可是不可以,无论如何都不可以。他的那个世界,是她不可能进入的,也没有办法去进入的。
  郑书媛仍不时的坐起来倾听动静,直到隐约听到飞机的引擎,才安静下来静静听着。她也侧耳倾听着风雨中那飘渺的声音,极力捕捉那由远及近的轰轰鸣声。一架……两架……三架……四架……心里默默的数着……只听郑书媛长长松了口气,她也在心底里无声的松了口气。整个编队的飞机,都降落了,他回来了,平安无事的回来了。
  她值完了班去吃饭,饭堂里又是她独自一个。她恍惚的想起那天的情形来,正在怔促间,忽然高大的身影笼在面前,她抬起头,竟然真的是他。她软弱无力的叹了一声,仿佛想要逃走。他看着她,目光里只是悲哀:"对不起,我没有遵守诺言,可是我实在没法子管住自己的脚,它不知不觉就将我带到了你面前。"
  她不知要说什么,他说:"我真的下了决心,决心忘掉你,可是我做不到,钦薇,为什么会这样,你一定对我下了盅。我真的做不到。"
  她不要听他说了,她跳起来,说:"我要走了。"
  他静静看着她,声音低落沉痛:"昨天晚上我们遇上暴风雨,我当时只是想,假若老天不许我们在一起,那我就不要回来了,只有这样我才会离开你。"他目光炯炯直直盯着她:"我收回我的话,我不能离开你,因为那是我做不到的事情,除非你真的十分讨厌我,否则,我绝不放过你。什么事情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我的家庭不可以,旁人的闲话不可以,叶钦薇,我爱你,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会让你相信我。"
  她的舌头像打了结,她说不出话来。饭堂里安静的可以听到窗外棕榈树哗哗的轻响,他的眼神像是火苗,一路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直焚到她心里去。他逼视着她:"你给我一句话,你说,你真的讨厌我,我马上掉头就走--哦,不,假使你真的这样说,我也不会走,我会努力,一直努力到你喜欢我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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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8节:曾是惊鸿照影来(6)

  她没法子招架了,她只觉得他的眼睛是海,可以溺毙她的海,可是她身不由已的往这海里陷入。她听到自己小小的声音:"我也喜欢你,可是……"
  他狂喜的抓住她的肩头,那样子像是欢天喜地的孩子:"没有可是,我爱你,没有可是,这世上没有可是可以阻止我爱你,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可以阻止。"
  他说得这样斩钉截铁,她闭上眼睛,君心如磐石,妾心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丝。他这样不顾一切,她就也能不顾一切,哪怕他的世界是个无底深渊,她也义无反顾。
  幸福来得那样突然,突然到让她觉得不真切。他与她常常一起去外面吃小馆子,清早相约去海滩上踩蛤,傍晚时分像小孩子一样牵着手在沙滩上走,落日那样圆,满天的彩霞是一匹锦,那斜阳便是锦上花。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美的落日,而他搂着她的腰,让她依靠在他肩头,看夜幕渐渐落下。海天之间,人是那样的渺小,他与她渺小如两粒沙。他说:"我就愿意与你做两粒沙,一辈子在这沙滩上不分开。"她微微笑着:"傻话,一个浪打来咱们就分开了。"他的手紧一紧,说:"不会,哪怕浪卷走我,下一个浪头,就将我又送回来了。"
  东方一颗颗的星星渐渐清晰闪现,他说:"我这个礼拜回家一趟,我想对母亲坦白我们的事,她一定有法子在父亲面前替我们两个说话。钦薇,我母亲是世上最善解人意的母亲,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她看着碎星点点,恍惚的反问:"是么?"
  他说:"当然是了,我喜欢的人母亲一定也会喜欢,只要母亲那一关过了,父亲那里就好说了。"
  夜空幽蓝如墨,星子璀璨繁烁。海浪温柔拍着沙滩,他携了她的手,沙滩这样绵软,令她如踩在云上一样。
  他走后,日子仿佛变成了绵长无尽的等待,分针与秒针都走得那样艰难。他终于打来电话,满是欣喜:"钦薇,母亲虽然有一点勉强,可是她说,她听凭我的选择。"
  幸福来得这样轻易,她一颗心放下去,只叮嘱他:"你不要为了我和家里人闹不愉快。"他笑声琅琅:"怎么会?母亲虽然表示反对,可是见我态度坚决,她也就随我了。"世上做母亲的,都是这样吧。她甜蜜的笑着:"你安心休假,我等你回来。"
  他唔了一声,说:"母亲叫我多住几天,我也想应该多陪陪她。"又说:"你要是天热吃不下饭,就出去吃。"她说:"我知道的,你别操心了。"他低声说:"可是我老觉得怎么有些不安心,你不会因为我不在,喜欢上旁人吧?"
  天哪!她轻呼一声:"见你的大头鬼!喜欢上你就够麻烦的了,我哪里还有气力再去移情别恋。"
  他哧哧笑起来,她突然想起来那边还有总机,会将两人的话都听到,她的脸一下子热辣辣的烫起来,说:"我不和你说了,再见。"
  他说:"五天后见。"顿了一顿,又说:"现在倒数,还有120个小时,真漫长。"
  是呵,120个小时,真是漫长,可是,120个小时就又可以重新看到他了,不是吗?她唇角一弯,只要再过120个小时。
  120个小时,说来容易,可是那样难熬。眼睁睁看着太阳,半天才移动一点点影子,从清早到黄昏,变成了最漫长的过程。好在他每天都有电话打来,可是通话的时候,时间又过得那样飞快,好像说不上几句话,就已经半个钟头过去了。
  最后一天了,他清早就给她打电话:"我中午出发,晚上就可以和你一块吃晚饭了。"她说:"家宜病了,我跟她换了班,下午我值班呢。"他说:"没关系,我等你。"
  家宜感冒得很厉害,一直发高烧。因此吃不下饭,说:"要是有菠萝吃就好了。"她笑嘻嘻的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我替你去买。"家宜吐一吐舌头,说:"那就多谢了。"她说:"烧成这样还有力气嘴馋,真是好吃佬本色。"家宜说:"正因为是病人,所以才可以肆无忌惮的提要求。"
  她化了盐水来凉着,说:"先晾在这里,回头买了菠萝回来浸一浸再吃。"
  那是开水,倒在饭盆里慢慢的袅起水气。家宜发着烧,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醒来烧退了些,看那水已经晾得凉了,钦薇却还没有回来。她心里奇怪,洗了把脸走出来,远远看到隔壁寝室的方雅文气吁吁的跑回来:"家宜,快,快,你们宿舍的钦薇在镇上出了事,叫车子给撞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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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59节:曾是惊鸿照影来(7)

  她一下子愣在那里,太阳白花花的,如针一样刺眼。
  慕容清渝赶到医院里,一帮女孩子都在过道里掉眼泪。家宜见了他,只是后退一步。嘴角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他茫然的看着她,问:"钦薇没有事,她没有事,对不对?"又问了一遍:"她没有事,对不对?"
  家宜不敢出声,只是低着头。他连连退了几步,背心抵在墙上,那墙是冷的,一直冷到心底里去,硬生生的翻出麻木来,他像是迟钝了一样,连痛觉也没有了。他吸进一口气,牵动的却是心脏的痉挛,他不肯信,他不肯信,他永远也不肯信。
  他要求基地放他年假,自然获准。他回家去住着,慕容夫人见他的样子,自然极是心疼,只是劝:"清渝,你还年轻,好女孩子多得很,出了这样事情,母亲也替你难过。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别太伤心了。"
  他恍若未闻,只轻声说:"母亲,是你。"
  慕容夫人疑惑的反问:"是我?"
  他抬起眼来,那眼光冷冷如冰雪:"母亲,我知道是你。"慕容夫人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我怎么了?"
  他说:"我早就该想到,没那么容易,你没那么容易答应我的,除非,你已经有更好的法子分开我们。"
  慕容夫人说:"你这孩子准是疯了,你怎么这样讲,难道是我害死叶小姐不成?那是交通意外。"
  他眼里只剩了一片死寂:"交通意外--只要母亲你稍稍示意,任何交通意外都可以出现。"
  慕容夫人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跟你母亲说话,你这样无缘无故的怀疑你的母亲?"他声音凄凉:"妈,你以为这就是爱我?"
  他叫了这一声妈,声调十分悲戚,慕容夫人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叶小姐出了事,我也很难过,你将你母亲想成什么人了?我是希望你幸福的。"
  幸福?他的幸福,已经生生的葬送掉了,永远的葬送掉了。
  他休完大假才回基地去,慕容夫人不放心,亲自给基地那边打了电话:"你们替我好好看着老二。"对方自然连声称是,又说:"夫人请放心,如果心理测试不稳定,我们是不会让他继续飞的。这回的测试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是相当不错的。"
  慕容夫人道:"那就好,让他飞也好,免得他反倒又会胡思乱想。"
  何叙安是极喜垂钓之人,他的宅邸便建在碧水湖畔,这日在湖边持竿垂钓,碧水湖四面环山,碧青的湖水倒映重峦叠嶂,幽暗如镜,水波不兴。他正目不转瞬看着鱼漂,只听身后急促的步声,回头见秘书气喘吁吁的顺着石阶奔下来,于是先开口道:"慢慢说,别吓跑了我的鱼。"秘书极力平复语气,说:"安司令打电话来请您接听,说是丢了一架飞机。"丢了就是坠毁,这是大事,但这样的渠道报告,他一下子想到其中的厉害,心下一沉,将手中的鱼竿一扔,问:"你是说安司令亲自打电话来的?他说是哪个基地?"秘书道:"于海。"
  他虽然已经料到七八分,但仍抱了万一的希望,听说是于海基地,立刻连最后一分希望也失却了,快步拾阶而上,等听完电话,久久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秘书有些担心,叫:"何主任。"他抬起头,声音暗哑:"备车,我去双桥。"
  双桥官邸的午后,只见浓荫如水,庭院深深。他走到东侧小客厅,看了看落地钟。侍从官已经迎出来,笑吟吟的问:"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
  他问:"先生是在睡午觉罢?"
  侍从官答:"是的,您是知道的,这个时间总要睡一会儿的。"又问:"是不是有要紧事?我去叫醒先生?"他位高权重,这样不奉召而来,想必定是出了紧急的大事。所以侍从官就预备去叫醒慕容沣,谁知何叙安考虑片刻,却说:"不,让先生睡吧,我坐这里等一会儿。"
  侍从官应了"是",又替他倒上茶来。四下里一片寂静,落地钟秒针走动的喳喳声都清晰可闻。因是老房子,厅堂又深又大,虽是午后,光线也是晦暗不明的,身旁的高几上放着一瓶西洋插花,想是慕容夫人亲手所插,香气馥郁,淡淡萦绕在人侧。何叙安坐在那里,看着地上映着窗棂铁栏的镂花影子,渐渐向地毯深处缓缓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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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3-6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60、枉凝眉
    雨下了一夜,天明时分终于停了,淅淅沥沥的积水仍顺着沟檐落下来。
    一醒来,眩晕、眼涩、全身骨头发痛、头重如铁,仿佛自地狱中回来人世,三魂七魄都还没有归位。强打精神,伸手拉开窗帘,窗外就是芭蕉青脆欲滴大片叶子,残积的雨水至叶上倾下,“哗”一声轻响,洒得满地。叶底有只小小的鸟儿,羽毛鲜亮,“唧”一声窜入扶桑花丛,不见了。微紫的东方透出一缕晨曦,今天竟然是晴天。
    门外的女仆听到动静,已经在低低敲着门,谨慎的叫了声:“夫人?”
    白缎睡衣宽大的衣袖在微凉的晨风中飘拂,微曳的袍角沙沙的拖过地板,精致的蕾丝花边,衬在乌木似镜的地上,她有些厌倦的想,再美丽又有什么用?就像窗外的日出,在乌池漫长的雨季里,不过昙花一现,或者再过两个钟头,大雨如注,重新又哗哗的下起来。
    人生便如这雨季,漫长无望。
    她头也未回的漠然吩咐:“进来。”
    不论如何,一天又将开始,粉墨登场,真可笑。
    两名女佣手脚都十分俐落,服侍她洗盥,不一会儿,发型师上来替她梳头,另外有人替她打理妆容。忙碌两个钟头后,只见镜子里的人光彩照人,明艳四射,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无可挑剔。
    换一件银红洒墨点旗袍,懒懒下楼去。侍从室的张德筠正等在那里,见到她毕恭毕敬行了礼:“夫人,早。”她漫应了一声,突然看到茶几上随便撂着一只银质打火机,心突得一跳,不由得问:“回来过?”
    一直以来,她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又不愿称呼他的职衔,更不能像亲朋故旧一样称他一声“三公子”,侍从室都知道她这样不带任何称谓的语法,张德筠仍是那种中规中矩的调子,答:“是,先生今天早上回来换了衣服,就去良关了。”
    她嘴角一沉:“这算怎么回事,一个月里在良关的时间比在乌池的时间还要长。”
    张德筠不再作声,知道她有起床气,每天必然要发作的,时间久了,当值的侍从官都练就了装聋作哑。她拿起那只打火机,冷而滑,冰冷的金属气质,连他指尖的半分暖意也没留下。他的指尖何曾有过温度,总是冷的,偶然接触,不耐的拨开她的手,背转身去,仿佛见到世上最令他厌憎的东西。再往后,连他的厌憎她都看不到了,他永远只给她一个远远的影子,那样遥迢,那样模糊。她在半夜的梦中醒来,摸索着下楼去。走廊里冷冷的灯,墙壁上无数的檀木相框,家人的合影,长辈的照片,曾经那样花团锦簇的相聚,中间夹杂有他的照片,还很年轻,笑时微扬着眉,侍立在父母身后。她漠然而缓慢的贴上去,玻璃的凉意侵入肌理,在玻璃与脸庞间,像是无数细小的爬虫,有蠕蠕的泪蜿蜒而动……
    打火机上细碎的钻粒嵌进掌心,微微生疼,她突然一扬手,将那打火机掼了出去,正砸在一只花瓶上,“嗡”得一声,花瓶只是晃了晃,忙有人走过去扶住。她冷笑:“今天又去良关做什么?我倒真想看看,良关有什么叫他着了迷。”
    张德筠依旧不卑不亢:“先生今天去良关基地是公干,其余的详情,我们并不清楚。”
    “你们?”她冷笑了一声:“你们能知道什么?知道了也咬死了一个字不漏给我。别打量我不知道,你们就蒙吧,将我蒙在这鼓里,蒙死了我有人才会高兴!”
    张德筠一言不发,她微微喘息,她知道她是失了体面,她以生俱来就应该守着的体面,这一切的表面光鲜。新婚第一天,她在双桥官邸聆听慕容夫人教诲——她对于那位婆婆,心中存了无尽的顾忌与敬畏,虽然那位婆婆,看起来也极为和蔼可亲,她端着咖啡杯,唇边犹带了一丝微笑:“人家说,如今做我们家的媳妇,如何如何的难,其实也不难,只要你记得‘体面’两个字就行了。”
    她有几分惶恐:“还望母亲指点。”
    慕容夫人微微一笑:“何用我来指点你?你的祖父孟骧公,是清流中的领袖,声望最隆。先生在世的时候就常常说,容公乃是难得的毅直清正,宜为诤友。老三脾气不好,如今娶了你,我也放下一半的心。别的事情,你是聪明人,好自为之就是了。”
    她一时下不来台,面红耳赤,连忙站了起来。亲友间自此传闻,说慕容夫人对她毫不假辞色,可见不得宠。她尽了全力去讨好这位婆婆,可是她待她客气而冷淡,不过在外人面前,还维持一个基本的礼貌罢了。
    这些年来,她唯一的用处,也就是在外人面前,做个摆设。就像那些法式的家俱,茶几上精美的西洋手法插花,紫檀架子上的成化斗彩卷叶纹尊,墙上挂的冯大有所绘《太液荷风》……是这个家族无可挑剔的一个摆设。
    起初的那几个月,日子恍惚得像梦境一样。她像是到了神仙洞府,卧室里妆台随便拉开一只抽屉,满满的分格,里头一档一档,全是珠宝。寻常人家珍之藏之保险柜、暗格……但在这卧室里,连数十克拉成套的钻石项链,都是随随便便撂在那里。她虽出身世家,但祖父一生以清正自诩,并无多少财资,只觉得这个家如同传说中的所罗门王的宝窟,有着不计其数的珍宝。每到添置首饰的时候,自然有世界顶尖的珠宝公司送上目录给她挑,家传的更多稀世奇珍……那样璀璨的钻饰、浑圆的珍珠、绿得能滴下水来的老坑玻璃翠……衣帽间比仓库还要大,各种皮毛长短大衣礼服旗袍分类放置,专门有女仆管理她的衣裳,逢到要穿的时候,总要去查档,才知道哪件衣服在哪里……
    梦一样的日子,那时他待她还算客气,一个星期总会有一两晚在家。偶然半夜醒来,总见着他徘徊在露台上,一枝烟接一枝烟的燃尽,低头想着心事……他削瘦得令人心疼……她的国学底子很好,小时候就跟着祖父念《四书》《五经》,清诗里有一句,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谁风露立中宵?
    她见过那女人的照片,美得倾国倾城。
    提起来,亲友都交口称赞:“三公子夫人啊,美人啊,真正的美人。”
    他徘徊在深夜的寒风里,是在思念她吗?
    那么,她如何争得过一个死人?
    廖廖可数的甜蜜时光,那样短,那样少。新婚之夜她忐忑不安的等待,一等便是大半夜,宾客尽散,他醉得人事不醒,几乎是被侍从官架回房间的。侍从室主任雷少功似乎颇为歉疚:“少奶奶,真对不住,那几位就是不肯放过三公子,三公子也是没有法子。”
    她见惯了他穿戎装,现在穿着西服,静静的睡在柔软的大床里,安静得像个小孩子。雷少功向她微一鞠躬,退了出去。屋子里只余了她和他,听着他的呼吸,她忽然觉得安稳,万人景仰的荣华富贵都成了身外,唯她,如此真切的拥有他。
    替他脱鞋时,他终于醒来,突然就那样扑过来,抱住她,那样紧,那样用力,勒得她几乎窒息,他反反复复只会说一句:“素素,你不要走,你不要走。素素,你不要走。”
    有滚烫的热泪,那样猝不防及的潸然落下,跌落在他颈间,他全身都在发抖,连他的嘴唇,都在发抖。她做梦也不曾想过,他竟然会发抖:“你不要哭……”他就像碰上了滚烫的红铁,立刻放开了手,一直往后退,慌张退去:“我离你远远的,素素,我保证,我从今后离你远远的,只要你不哭。”
    她的眼泪无声涌出,是什么样的人,让他爱得如此艰难爱得如此深切,让他这样的天之骄子,如此卑微得只要遥迢的望见她不再哭泣,便肯心甘情愿呆在远处。
    她如何争得过?
    何况,还有那样一个孩子。那孩子眉目生得出奇漂亮,人人都说那孩子像她的母亲,她知道那孩子是真的像,因为他偶然看见女儿,总是怅然的转开脸去。那孩子有一双幽黑似潭的眸子,清冽得令人不敢逼视,或者正因为这美丽可爱,又自幼失恃,被一双祖父母百般呵护长大,养成了最古灵精怪的性子。
    她辗转听说慕容先生犹在世时,侍从室私下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一怕腊月二十八,二怕囡囡不说话。”侍从官们为什么怕过腊月二十八,她无从知晓,但慕容沣溺爱这孙女是人尽皆知,若是她偶然大发娇嗔赌气不肯理睬人,那就是令整个双桥官邸上上下下头疼的一等大事。人人皆知她是慕容家的小公主,慕容先生与夫人的心头肉,自从慕容先生离世,慕容夫人寂寞之余,更加悉心□这孩子。只是慕容夫人难讨好,这孩子更难讨好,初初见面,她眼中便只有敌意:“就是你嫁给我父亲?”
    那样咄咄逼人,她无端端心虚,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有如此凌人的气势。只得答:“是。”
    那孩子微微一笑,刹那如天使般恬然,令她一时出了神——孩子的笑容那样甜美,她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那样漂亮的笑容——红菱样娇俏的小嘴,吐出的话却那样狠辣:“你别做梦了,父亲不爱你,他永远都不会爱你,他只爱我母亲。母亲虽然不在了,可她的灵魂永远在这里,就在这里!”
    字字掷地有声,不等她再说话,便掉转了脸,不屑而去。
    她全身冰冷,站在那里,是的,她说对了,任素素虽然死了,她的灵魂在这里,无时无刻的不在这里,冷冷的看着她,看着她百般挣扎。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任素素也在这里,冷冷的横垣在她与他之间。她一次又一次在噩梦中醒来,满头冷汗,心跳急迫,四肢冰冷,满室萧冷的月光,照见偌大的床上,自己孤弱的身影。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她不顾了,不顾是几点钟,一切都不顾了,拿起电话就说:“我要找他。”总机的声音恭敬:“是的,夫人,请问要哪里?”她声音尖利:“他在哪里?我要找他,你们叫他来听电话!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他在哪里?他到底在哪里?
    那天半夜,终于辗转找到了他,他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这么晚了,什么事?”她抱着电话,倾刻泪下如雨:“我害怕,你回来好不好?好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她紧紧贴着听筒,仿佛籍此可以贴近他些,可以能够觉得贴近他些,听筒里可以听见他的呼吸,那样近,又要那样远,她几乎要哭了,只听嗒一声,他已经将电话挂上了。
    这样残忍,只留了一片嘟嘟的忙音给她,月光惨淡,照见她一只手,泛起青白的光华,夜色如水,静淡得令人心里发慌,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她将手按在心口上,那里被人掏空了,空荡荡得叫人害怕,不,她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有绝望的虚空。
    偶然他也有待她极好的时候,有天她在书房里寻书,他从门口经过,远远的望见她,竟然向着她微微一笑。那一年他已经在参谋部任总长,职位越高,却越难看见他的笑容。黄昏时分的余晖从窗台斜斜射进来,一架架的书使得光影疏离,书房中晦暗不明,他笑起来那样好看,他身后过道里有一盏灯,照见翩然如玉树临风的身影。她的心猛然一跳,靠在书架上,手里的书也忘了放下,随手抵在下颌上。他就站在门口,语气出奇的温和:“在看什么书?”
    她的声音也不觉低柔:“《太平广记》。”
    他“哦”了一声,静静的立在那里,目光中分明有着莫名的依恋缱绻,近乎痴怔的凝睇半隐在黑暗中的她,他就在那里站了好久,他不动,她也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别看伤了眼睛。”
    她忙说:“那我开灯。”
    灯掣就在她手边,一打开来,天花板上无数明灯骤然亮起,整间图书室照如白昼,纤毫分明。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他的眼中有什么东西就在瞬间分崩离析。寒意渐渐的生起,他再次离她如万里之遥,适才的他与眼前的他根本是两个人,他转过身就不言不语的离去。
    就这样,算了吧。
    渐渐的,她也懒了,日长无聊,寻牌搭子打麻将,虽然老是输,但打上通宵,到晨曦微明时人人筋疲力尽,大家推牌散去,她眼皮直打架,回房就可以睡着,多好。
    一来二去,家里也热闹起来,相熟的几位夫人常来常往,和她关系最好的是吴夫人,她是吴司令的续弦,在夫人圈子里头是最年轻的一个,比她还要小上一岁,所以两个人谈得来。吴夫人生得娇俏甜美,和她一块儿吃下午茶,曲膝坐在贵妃榻上,懒洋洋的拨着腕上一串碎钻钏子,说:“你就是太老实了。”
    除了吴夫人,没人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慕容清峄在行政事务委员会虽只是副主席,但名义上的主席沈家平才资平庸,遇事先摇头,表明自己没有意见,素来有“沈摇头”之称。兼之年岁既大,又一直有肝病,一年里倒有大半年是在江山总医院住着。而慕容清峄还兼任着执行委员会的执行长,真正握着实权,任谁也看得出这其中的关窍来,她就听过人家的闲言碎语,说当年慕容沣让“沈摇头”当这个主席,摆明了是给慕容清峄铺平阳关大道,所以人人都是一口一个“少夫人”的恭维她。因了他的关系,恭敬的对着她。多可笑,一切都是因了他。
    她垂着眼帘喝茶:“不老实又能怎么样。”
    吴夫人向她微倾着身子:“我听人说,前头那位更老实,可奇怪的就是上上下下都喜欢她。依我看,那也是个会拿腔作势的,据说三公子还降不住她,三公子要离婚,闹到慕容先生那里,先生一句‘不准’,反倒将三公子给驳回去了。”
    红茶甜而馥的味道,留在嘴里却是一缕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当然不让离婚,怎么可能离婚。”
    吴夫人见她语气极不自然,忙安慰:“不想了,反正她也不在了,你只管安心,男人嘛,年轻的时候都是一样,等有了孩子,再过几年自然安份下来。”忽然好奇:“夫人那样喜欢孩子,一个判儿就像公主似的,娇爱的不得了,你怎么不生几个孩子,不说别的,家里总热闹些。”
    孩子?她怎么可能生得出来孩子?她无意识的抚着右鬓,发间一枝红珊瑚的双结如意钗,垂着细细的红瑛,那样碎,那样凉,触在滚烫的脸上。她要算一算,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他,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原来是一个月零二十六天,上次见着他,还是因为行政事务委员会的中秋招待宴,全体委员循例皆携眷出席,每年一度的盛大场合,他也只是派人知会她准备,自有人安排妥当一切。两个人在宴厅外碰头,然后相携入内,那样多的记者,镁光灯此起彼伏,外人眼里,怕不也是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
    原来已经有近两个月没见着他了,那他上次在家过夜,是什么时候?是两个月前,还是三个月?既使回来过夜她也不一定知道,官邸这样大,他们的卧室又不在同一层楼,偶然看到侍从室加了当值,才知道是他回来了。
    闲言碎语总听得到一两句,有阵子他很喜欢参谋部的一位女秘书,似乎是姓王?连吴夫人都忍不住向她提起:“如今那位王小姐可真不得了,听说三公子到哪里都带着她,两个人还在瑞穗住了好一阵子。”她倒并不在意,这么多年,多少也淡定从容了,他贪新鲜,凭是什么样的国色天香,顶多不过两三个月,照样抛到脑后了。她怅然的想,因为再怎么美,如何及得上任素素,那女子,才是真正的倾城倾国。有任素素一比较,其余的人,连她在内,都成了庸脂俗粉,所以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她只觉得痛快,多好,她赢不了,也没有任何人赢得了,除了任素素,只除了那个死人。
    慕容夫人去世的时候,他就任参谋联会委员长已经数载,所以放眼望去,治丧时银山堆雪似的双桥官邸,真的是冠盖满目,繁华如流。虽然有专人安排,但无数细琐的事名义上仍得来请示她,一连大半个月,整个人好似掏空了一样,到了四七之后大出殡,那满脸的哀戚与黯然,根本并非出于假装,她已经没有半分力气来假装。
    车队在哀乐声中缓缓驶出双桥官邸,就在那一刹那,车身微微一震,她无意间转过脸去,这才看见身侧坐着的他,落下泪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哭,夫人是心脏病,凌晨发作,再未苏醒,在她赶到之后,他才从挽溪赶回乌池,等他到双桥官邸时,医生已经宣布不治。他当时默默无声,立在母亲的床前,过了许久,她才听他低低唤了一声:“姆妈。”似孩子般茫然无助,她知道那是壅南方言。他偶然抽空陪着母亲,母子二人都极高兴时,会说上一两句壅南话。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哭,她本来以为,他生来就是贵胄公子,万众景仰的人生,旁人艳羡不己,却原来和她一样,百般光彩之下的一颗心,会在伤极痛极之后落泪。
    就那一瞬间心软,多年来的寒冰积雪,就此融得无声无息,她想,他也那样难,职位越高,越是忙碌,她几乎就未曾见他真正开怀笑过,人前的笑容其实都是虚的,而人后的笑容总带着一缕深重的倦意。
    出殡之后不必再守灵,又过了月余方才见着他,那日正巧是他生日,他自回来后就没有吃晚饭,独自关在书房里,侍从室主任忧心仲仲,在走廊上踱了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她下楼看到了,不由说:“我去看看吧。”侍从室主任陪笑道:“不如请大小姐去看看。”她坚持:“将钥匙给我。”主任只得将钥匙给了她。
    他连衣服都没有换,依旧是一身的戎装,坐在深阔的古董椅子里,整个人就似陷在那里。她放轻了脚步,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微闭着双眼,大约一回来就累得睡着了,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随便横在胸前,连手套都没有脱下来。窗帘低垂,又没有开灯,她悄悄在他身后站定,他呼吸安稳而平静,晦暗的光线里,什么都看不清了,他脸庞的轮廓是朦胧的线条,但即使再久时间不见,她也知道,她知道他眉峰的起伏,知道他鼻翼的阴影,知道他嘴角的弧度。她就像是贫人家的小孩,安静而奢侈的望着小贩手中的糖人,虽然从来没有得到过,可是它的每一分甜,她都知道。
    她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敢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微微一动,像是醒了,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却反按在她手上:“素素?”
    无处不在!
    那个死人竟还是无处不在!这么多年,这么多年都不曾放过她!她猛得将手一抽,他终于彻底醒来,回头见是她,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谁叫你进来的?”
    她赌气说:“我自己。”他无动于衷:“那就出去。”完全一派对属僚的语气,她不知为何动了肝火,连声音都发冷发硬,就像溺毙的人最后的尖叫:“慕容清峄,任素素早就死了,如今我才是你的妻子。”他忽然冷笑,随手捋下手套往桌上一扔:“你最好弄明白,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是我的妻子,你不过是慕容夫人。”
    绝望的寒意一丝丝升起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到底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但他也不必这样残忍的说出来。这样坦荡的残忍,就像再不屑多看她一眼,再不屑那些表面功夫,那些所谓“体面”。她最后一次的挣扎,也不过被他再次残忍的按下,她重新沉入那无边无际的寒渊,不能呼吸,不能动弹,四周都是刺骨的冷,无穷无尽的冷涌上来,将她淹没顶。
    她歇斯底里的怨毒诅咒:“慕容清峄,我会叫你后悔,哪怕就是下地狱,我也要拖着你一起!”
    他淡淡的一笑:“我早就在地狱里。”
    他在地狱里,那么她呢?那么她呢?
    她知道,自己也早就在那地狱里。
    慕容夫人故去,所谓的“家”正式搬回双桥,老牌搭子虽然还是照样打通宵,但在双桥官邸里,人人都觉得有几分不自在,于是换到吴夫人家打牌。她本来闷极了才打麻将玩玩,因在吴公馆无拘无束,连牌瘾都大了,八圈打完一算帐,她赢了不少,霍夫人笑道:“夫人这阵子手气好,赢得我们落花流水。”吴夫人抬头一看墙上的时钟,不由哎呀了一声,说:“我约了教练学网球呢,叫我给忘了。”
    她与吴夫人说话向来随便,不由笑了:“就你还学网球?”
    吴夫人啐道:“别瞧不起人,教练说我学得不错呢。”又道:“反正没有事,大家一块儿去打球吧。”霍夫人与另一位赵夫人都笑:“我们打不动球了,不去了。”
    吴夫人到底还是拖了她一块儿去,老远看到绿莹莹的球场上,有人正练网球,远远望去,身影极是灵巧。吴夫人叫了声:“唐教练。”那人转过脸来,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艳阳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
    她忽然微微有些眩晕,她想起许多年前,也是一个春风柔暖的艳阳天,祖父派人唤她去书房,刚进了月洞门,却正好遇见祖父送客出来。和祖父寻常的那些客人不同,竟是位翩然公子,长身玉立,丰采过人。一转脸看到她,不由向她微微一笑,微风拂动额发,春日的艳阳照得他一整张脸明亮照人。祖父拂髯微笑:“欣宜,来见过三公子。”
    中庭里有一本桃花,正开得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如雨,落英纷纷扬扬的落下,漫天漫地都是飞花,如梦如幻般,他踏着落花而来,含笑向她伸出手:“你好,我是慕容清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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