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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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莫坑试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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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9 18: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君莫坑 于 2014-10-9 18:38 编辑

  一、

  关门扼九州,飞鸟不能逾。潼浪汹汹,得名“潼关”。

  “谯楼晚照”自古为著名的潼关八景之一,此时残阳正如血,孤寂而巍峨的城楼岿然矗立,周身霞衣,雕柱斗角,飞檐钩心。花甲老将凭栏远眺,久久不动。周君惠从侧面望去,老将的身影虽仍端健,却已不复壮年时的剽勇。三十年来,王朝重担已将老人宽阔的肩背压得微微驼了下去。晚风掀动那苍白的须发,莫名凭添几许老态。

  名动天下的哥舒夜带刀,这一年,六十岁。

  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来说,也许最哀伤的事并不是自己的队伍没能取得胜利,而是忽然在某个清晨发现自己老了。三年前老人患了风瘫之疾,本已抱病休养,但就在这一年里安贼起事,封、高二将节节败退,皇帝情急之下又想起了这位病居长安的老将。

  潼关为长安之屏,若能坚守关卡,养精蓄锐,以图反扑,未必不能解京城之围。但安禄山那二十万寇师已扰得皇帝寝不安席,恨不能一日之间剿平了事,外有谚臣策谋,内有宠妃敦促,哪里还容哥舒翰慢谋解围之策呢?老人叹了口气,凭楼望去,千里白地,狼烟滚滚。

  “将军可知安贼起兵之名?”

  哥舒翰微微点了点头,并不看周君惠一眼,低声叹道:“诛杨……”

  周君惠眼光一亮,情不自禁地向前踏出一步道:“老将军,若领兵回师率先诛了这‘杨’,岂不教安贼师出无名?”

  老人垂下眼睑思考半晌,终于转头向周君惠笑道:“君惠啊,我听说你先时在襄阳办学三年,收了七个弟子,赔了个精光。人家都笑你痴。今天听你的话,人家笑得果然不错。”戏谑之语中隐含几分涩意,说完仍兀自呵呵笑了几声,道:“你先下去罢。”

  周君惠伫立不动,固执地望着老人。

  “君惠啊,我老了,愿意听好话,听不得难听的话。我这一辈子兵戈铁马,愿为李唐血溅沙场,却不能承担弑相的骂名。”老人转过身来拍了拍周君惠的肩膀,两人并肩步下谯楼,边走边说:“昨夜里我竟做了个怪梦,梦见多年前我与安贼在驸马府同席饮酒,他讨好我,说道‘我父为胡人,母为突厥人,你母为胡人,父为突厥人,我二人血统一样,正当亲近才是’……真正是人老梦多了。”

  二、

  少年戳枪而立,人如枪,枪如人,傲气冲天。

  哥舒翰心里暗赞了一声--易地而处,那不知是怎样痛快的一件事!黄昏时分,这少年匹马单枪来到潼关大营,已是风尘仆仆却不见丝毫疲态。哥舒翰来到小校场,一眼瞥见少年手中的银枪,刹时便是一惊,问道:“小朋友贵姓?”

  “燕山罗杞。”

  哥舒翰心中虽然已经有几分边谱,听了这个回答仍肃然抱住了拳,面色凝重,半晌没有说话。燕山罗氏,当世枪宗。在前一个异彩纷呈的时代,这少年的先祖一杆银枪欺凌天下,那些让人豪气干云热血沸腾的传说,虽然匆匆百载消逝,却仍有许多仰慕者,哥舒翰便是其中之一。

  副将伏近哥舒翰耳边低声道:“这小……小罗英雄执意要与将军您比枪,李将军、窦将军都战他不赢,受了轻伤。”

  “战不赢,就对了。”老将此时甲胄已除,一身布衣,敞口便鞋,花白一部浓髯散在胸前,站在一群精壮勇武的将士丛中倍显苍老羸弱。沉吟半晌朗声道:“将士们,这位罗英雄便是燕山公的后人,这五钩神飞枪是为当世枪宗,你们今天能亲眼见到是一件很光荣的事。”

  人群中顿时惊声四起。

  罗杞家学渊源,再加上少年人心性高傲,自忖五钩神飞枪举世无双,对北地枪王哥舒翰的威名一向不大以为然。这一次听说久病的老将军出山,奉旨镇守潼关,心里不由得长了草,快马加鞭两日一夜闯进大营,虽则败了两名副将,却并未自报来历。经哥舒翰一道破,这些听惯了传说的年轻汉子们谁不讶然?!两名受了皮外伤的副将心中五味陈杂,竟有些窃窃喜意。

  哥舒翰从身旁一名将官手中拿过一杆普通的镔铁丈枪,细细摩挲,游走在枪杆上的老手骨节粗大、脉络贲张,许久道:“小罗英雄,哥舒翰几十年南征北战,年轻时认为为国为己建功立业才是男子汉一生应该完成的事,到老来,却发现在这杆枪上亏欠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我一直很想得到罗氏高手的教诲,今天……今天我很是开心。”

  罗杞紧敛的浓眉微微一扬,略现惊意,仍旧没有开口,期待着对方的后话。

  五尺五寸为步下枪,七尺为花枪,八尺二寸中平枪,丈二为大枪,丈六为大杆,丈八即为矛了。枪为百兵之王,自三国名将赵云以下,历代均出过无数高手。罗杞手中的五钩神飞枪实际便是丈八矛,得传自乃祖悍将罗成,因枪尖后部有五个倒挂铁钩而得名。哥舒翰手上这一杆是丈二大枪,极之平凡,惟重而已。

  老将端枪凝神片刻,蓦地双臂运力一抡,百来斤的大铁枪平空弹起四五尺,又被一只瘦骨嶙峋的老手操住枪尾,略一夭矫,稳稳横在当胸。

  白缨如轮,九朵大小不一的莲花先后绽放,大如盆口,小如酒盏,前者未消,后者甫继,美妙殊甚。

  “莲花次第开”。

  罗杞心里迅速估量了一下,如老将这一手自己当然也办得到,十朵总是没问题的。但年轻高手当然更懂得,自己和哥舒翰这个级数的人交手,决不是谁的花挽得多挽得美谁就更高一筹。先前那两个副将虽然败了下去,但都不是庸手,颇花了一番工夫才取胜。长途跋涉加鏖战在先,再来对抗哥舒翰这老病之躯,总不算大占便宜。

  老将环顾下四周,道:“畅快一战,虽死无怨。不过当下还不是时候,山河重任在身,不能与小罗英雄生死相见,可以么?”

  罗杞静静地点了点头。

  又道:“这一战,想必小罗英雄与我哥舒翰一样期待了多年,既不能生死相见,就下个赌注如何?”

  罗杞点头道:“懂老将军的意思。潼关用人之际,无论输赢,罗杞都愿在将军帐下效匹夫之力。”

  “好,好好……”老将沉吟一下道,“哥舒翰无论输赢都把这套北斗七星枪谱传给小罗英雄——罗家枪当世无双,哥舒翰决不敢存小觑之心,只当是我这老人家送给小朋友的一件薄礼罢。”

  三、

  万籁俱寂,空气凝固。罗杞静立不动,面色深沉如水。左颊一道极细的红痕,凉风拂过时,刺痛锐利尖细。

  一个干瘦的少年挡在哥舒翰前面,手中也是一杆丈八矛,单手平端,指向罗杞。适才这少年神鬼莫测地闪出来,身不屈,腿不动,扬手一枪在罗杞左脸上留了个记号。这一下,整个校场上的人半天没回过味,包括罗杞。

  谁?罗杞心中翻了个个儿。但没有问出口。

  “左车,退回来。”哥舒翰苍老的声音响起,听上去波澜不兴,却透着一股不可违抗的巨大压力。

  “我不。将军不打。”这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的孩子说话十分有趣,可谓是言简意赅,扬枪一指罗杞:“我跟你打,我是左车。”

  校场上人声渐起,年轻将士们低声议论起来,间或几声赞叹,显然是针对这个叫左车的孩子。军中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自幼跟随哥舒翰,照料老将军的饮食起居,从陇右任上一直跟到病居长安这几年。即便在战场上也是须臾不离身畔。这个孩子虽然年纪幼小,却天生神力,勇不可当,手中使一柄朴刀。两军阵上往往是哥舒翰一枪挑中敌将,抛起数尺,左车策马扬刀上前取下头颅,一老一少配合无间,威破敌胆。

  但,使大枪,这还是第一遭。对手竟是枪宗罗氏!

  哥舒翰又说一次:“回来。”话音未落,只觉眼前银光暴盛,一面枪尖织成的幕“哗”一下张开--罗杞出了手!

  百鸟朝凤枪,出手便是盛气凌人。来时如铺天盖地,无有喘息之机。

  左车看上去有些呆,反应却颇不慢。枪幕一起,他便不再顾忌哥舒翰的制止,挺枪扑上,自恃臂力惊人,将一杆大矛舞动得密不透雨。近人只觉得冽风扑面,细弱而绵密的铁器交击声夹杂着呼呼风声不绝于耳。竟足足僵持了半盏茶时间。

  一声闷哼后,左车拖枪跃回,肩上一处刺伤深可见骨,鲜血汨汨不止。难得的是,孩子脸色竟一点也没变,气息也如常。

  而罗杞一枪击退对手,脸色却甚是难看,英俊宽阔的额角上已见了汗,细碎头发和长途跋涉的风尘粘成一片,略显狼狈。当然,让他更狼狈的是,取胜这呆头呆脑的干瘦小儿竟毫无半点潇洒之感。--丈八矛最考体力,阵前恶战时,高手武将在马上倚靠这种兵器强大的力量和自身技巧,在短战中结果对方,这是很威猛很痛快的打法。但是,像二人这种步战实在是匪夷所思。

  五钩枪百斤有余,罗杞挥手间抖出百鸟朝凤一百零八枪,运招间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的阻滞。偌大校场上,怕是只有哥舒翰一人惊心咋舌,连左车都未必知道方才对抗着多么厉害的枪法。左车这短短十几年有生记忆,全是跟着哥舒翰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如果说一膀子好力气是得天独厚,那么这一身蛮横剽悍的劲头却是从千百次战火中洗礼出来。枪法,他虽然不懂,杀人却会,是刀还是枪到了他的手里都有一种迎敌能战的特殊能力。

  “下去包扎吧!小罗英雄是开国名将之后,决不伤我,你可以放心。”哥舒翰走到左车面前,检视了一下他的伤处后叮嘱道。

  “我不包。”左车野兽般的眼神须臾不曾从罗杞脸上移开,长矛交到左手,冷声道,“反正将军不能打,您三年没提枪,这回要输了,咱底下的仗就没法儿打了。这姓罗的上门来欺负将军病着,这是……这是欺负人!”

  众人哑然。这孩子说话忒是耿直。纵然战事告急、将军老病是全军尽知的事,这个当口决不能再输阵,但没人敢在哥舒翰面前大声说这个“输”字。左车不只说了,还当着校场上数百同袍和罗杞的面,一时间,居然无人应对。

  “姓罗的,要么你先缓下,要么你先弄死我,怎么招?”说着横矛当胸,一张小脸蛮横倨傲,鲜血已染红了半个身子。

  哥舒翰斥道:“胡闹!”语气中已带了几分真怒,两名副将连忙上来握住左车手臂便往旁带。哪知这孩子犯了拗劲,任凭两人如何拖扯,竟自纹丝不动。

  噗!一片薄尘扬起,罗杞将手中五钩枪戳在地上,沉声道:“先缓下。”

  哥舒翰与众人的注意力本来都在左车这一边,听到罗杞这句话,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

  “先缓下,解了围再说论枪之事。罗某说过的话算数,愿在将军帐前效匹夫之力。”罗杞重申一遍,又看向左车,“这位小兄弟全然不通枪法,挡了我一百零七枪,我很佩服。你伤很快就好了,好时我们再来切磋,如何?”凛冽如水的脸上终于挂上几丝笑意。

  左车一怔,随即扯开笑容,两排雪白牙齿映衬黝黑小脸。

  四、

  这一年初夏,圣裁下,令二十万大军出关抗敌。这是背水一战了,意味着老将哥舒翰“守关将息”的战略终究没有被采纳。同时,朝中另派一万精兵屯于灞上,与潼关百里相望,名为“后卫”,实际上隔绝了潼关与京城的脉络。

  “他在害怕。”

  “怕什么?”

  “怕您真的杀回京去诛了他,所以派出那一万人。防的不是安贼,而是您;保的也不是长安,是他杨奸相。”

  风湿之痛让哥舒翰近来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只有正午的阳光能稍稍缓解他的痛苦。老人仰靠在宽椅中,闭目沉思许久,忽然呵呵笑道:“君惠啊,其实你不痴。”

  周君惠苦笑道:“其实我痴。我明知道安贼无论有名无名,都要出师,还是希望您诛了奸相。皇上屯兵灞上,逼您出关,您再不做决断就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后世历史将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君惠的想法您不问则已,问了,便一定是诛杨。”

  五、

  夜幕深沉,送罗杞出城的只有左车。

  罗杞本来没有惊动任何人,但左车这孩子自从上一次被捅了个透明窟窿之后就缠上了罗杞。下午正在罗杞房里聒噪,被突来拜访的周君惠赶了出去,很是郁闷,晚饭过后又溜达回来,正撞见罗杞衣束整齐提枪出门,便一直跟到关门下。

  “罗大哥,要不我陪你去吧?”

  “唔,你要去了,这事办得就慢。你还是老实等着吧,回来教你新招。”

  左车目送罗杞翻身上马,疾驰而去,忽然有种莫名的悲伤。想喊住罗杞,又觉得没什么道理,对方胯下宝驹百里无一,这一踌躇的工夫也就跑得没了影踪。月华如水,清冷地倾泻在潼关门外宽阔的大地上,左车怔怔地站了许久,直到东天青白。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十天,罗杞一直没回来。第十一天,朝廷的出关令到了。左车边整装边郁闷地问周君惠:“你说罗大哥能去哪呢?这人说话怎么不算数呢?”

  周君惠茫然无语,一直没有答话。

  没有人知道,后来的历史是怎么样的。

  天宝十五年,哥舒翰领兵二十万出潼关抗击安禄山寇师。从一开始,就有许多与战争本身无关的人士粉墨登场,给这场战争涂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输了的战争。日渐老迈了的风流天子已不复青年时期的英明决断,他的惶急和恐惧是最具有煽动性和破坏性的一股能量。此外,太子和杨相之间不可能调和的仇恨、杨相本能的自我保护措施、朝堂上各种势力互动出的奇妙效果、各种能量的消长起伏……身已患风瘫重症的花甲老将怎么去领导这支同样风瘫了的军队,为王朝献出一场胜利呢?

  六月八日,灵宝之战。安禄山麾下大将崔乾佑凭三面地利,借东风之助,一场火攻烧得李唐二十万大军几乎覆没。是时,风疾浪猛的黄河上,一艘小船随着大浪剧烈起伏,坐在船上指挥这场战斗的哥舒翰形容枯槁,泪水从深深凹陷的眼窝中不断涌出。

  安禄山对哥舒翰这个拥有相同血统的冤家对头似乎格外关照,战前下了严令,务必要生擒。崔乾佑亲率人马追出三百余里,且追且打,且打且住,始终不能得手。因为哥舒翰马前有一员十余岁的小将,刀枪轮用,当者披靡。至于流矢铁器等物,随手捉来便掷,一双肉臂直如强弓硬弩一般,神力惊人。

  直追了两天两夜,那小将护送哥舒翰进入祁连山坳后,竟又单枪匹马杀了回来,口称要取崔乾佑人头。力战十余武将,最后被铁拖钩拖倒,四肢尽断,腹部已被钩穿,口中仍叫骂道“爷爷起来弄死你们”,战死于祁连山下。这位小将的勇悍,穷崔乾佑一生未曾遗忘,每每提及此节便扼腕叹息,颇为敬伏。

  有人说,北地枪王哥舒翰是在突围途中被属下设计,捆去献给安禄山邀功。这个说法很好,维持了许许多多人心中美丽的梦想。譬如说:英雄是会老的,英雄是会死的,但英雄没有投降……如是,如释。

  六、

  矮矮山岗上,黑甲白驹,五人并辔而立。

  罗杞笑道:“相府七杰,居然五个到了灞上,看来相爷是真的怕了。”

  “原本七个都在。”一人道。

  “唔?”

  “老大老二护送相爷回京,此时怕已进了长安。罗将军这一趟跑空了。”

  罗杞神色一黯。原来奸相已不在灞上,周先生的托付没法完成了……低叹一声,横枪在手,道:“既这样,并马上来吧!”

  “将军何不回潼关抗敌?相爷今天平安回京,我们今天也没见过将军,这样不好么?”

  罗杞低头想了一会,此时月光照在白马的头上背上,半尺长的鬃毛根根晶莹透明,忍不住伸手摩挲,片刻后道:“让我过去我就追到长安杀杨相,不让我过,咱们就在这道岭上见见真章。杨门七杰是马战高手中的高手,我今天一当五,死了也不丢人。”

  朗月当空。罗杞的笑容干净而执拗。

  杨三打马率先上来。五钩枪第一道光彩照亮山岗的时候,杨三就知道自己出错招了,大刀收不回来!这一刀之力可敌千钧,却敌不过罗杞枪上一根铁钩!枪如游龙,在夜空中划了个完美的弧线。仓啷一声重重叩击。一招之内,杨三的大刀脱手。岭上静成一片。

  罗杞转头对另外四个人道:“我说了,并马上来。放我过岗,必杀杨相,你们好像还真放不起我。”

  四人面面相觑,原本对这少年英雄存了相惺之意,欲放他返回潼关助哥舒翰抗敌--对于真正的武者来说,思考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式都要简单得多,所以五百年间总有人反复揣测关羽放掉曹操时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不过,着力于揣测这个问题的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罗杞没领这个情,五杰也只能全力一战。食君之禄,确实放不起。

  七杰是杨府死士,皆冠杨姓,从一至七而名。当罗杞赶到灞上时,杨相已在杨大杨二的护送下返回长安。而此时岗上这五个人,当以执双戟的杨七战力为最强,执花枪的杨四次之,其他人伯仲之间。

  这时已再无话,五人催马齐上,将罗杞围在其间。走马交兵,适逢敌手。不甚阔朗的山岭上,流光溢彩,宝器丁当声连绵不绝。

  罗杞以一当五,渐见支绌。

  杨四银枪分作三朵枪花袭来,各取咽、胸、马头,来势迅如闪电,又含数种虚实变化。双戟、单刀同时也到了左右。

  罗杞侧身晃过刀戟,五钩枪横回胸前,右手握住枪尾猛一用力,竟仓啷一声又掣出一杆短枪!左手使长枪拌住花枪,右手挥短枪便取杨四咽喉。杨四“啊”一声向后仰倒,花枪脱手,狠拉缰绳,险险稳住,总算没翻下马去。低头再看,由颈至胸一道长长伤口,虽然没开了膛,却是鲜血涔涔。

  五杰各自惊诧,细细一看,原来丈八五钩枪分作两段,短枪四尺余,长枪丈三余。这一手便是罗家独一份的秘技——鸳鸯五分枪。鲜有败绩的罗成便曾败在乃兄这一招下。

  杨三正色道:“罗将军,非我兄弟怕你,也非杨三饶舌。出关一战早成定局,你我都左右不了。我敬你英雄了得,速速返回潼关襄助哥舒老将军方是正事,莫要逞血气之勇坏在这岭上,白辜负了一身大好才干!”

  罗杞左手长枪右手短枪,端坐马上,额上也见了汗,抬手边拭边道:“或许你说的是,又或许……总是我应下了的事,空手而返,对人对己交待不过。几位将军,索性打吧!”枪分左右,一拎马头,二次杀回战团。

  鸳鸯五分枪确是妙绝天下的顶级枪术,既将罗家七出枪法的狠辣凌厉发挥到极致,又在短枪一路中按伏下千百种变路。长短枪可分可合,可单可双,全在操枪者一手控制。举凡名将大儒的门里,不可能代代尽出高手,单就罗家七出枪而言,传到罗杞这一代时已不可比乃祖盛极之时,但他能将鸳鸯五分枪与七出枪融会贯通,长短两枪中俨然包含了从五五枪到丈八矛的所有技术。

  五杰中除杨四暂时退出之外,其余四人全力而战,仍不能当这举世无敌的鸳鸯五分七出枪!须臾间,杨五杨六均被挑落马下。另两人也早已顾此失彼、乱守无攻了。

  这一年罗杞十九岁,如果他正是历史垂青之人,那么距离“一战天下知”也就是再有三五枪的事情。也许这一回的名目就叫“燕山公单枪会五将,无名岭演义后隋唐”。可是,从来就无人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伤退于战团外的杨四大喝一声:“罗将军!随我下岗!”言罢当先一骑,夺小路便去。

  诸人一愣,罗杞先回过神来,纵马相随。

  “罗将军慢走!”杨三单刀劈来相阻,被罗杞一枪拨开,理也不理,扬长而去。

  “罗将军!”“罗将军!!”

  五杰无名岭上战罗杞,从傍晚直打到凌晨。岭下的弓箭手也埋伏了整整一夜。晨熹初吐时,已颇感困倦的军士们惊见先后两骑从岭上奔下来,当先正是杨四将军,登时困意全消。

  杨四一声令下,杀声大作,万箭齐发。罗杞心中微微一凉,不由得想到百年前的紫金关之战,先祖马陷淤泥河,身受乱箭,成就英雄之名。“而百年之后,会不会有人记得此时此地有一个叫罗杞的人呢?”……

  那白马十分神骏,中了数箭仍屹立不倒,仰天悲鸣不已。罗杞的身子越伏越低,终于趴在马背上。

  东天渐明。离潼关出兵日又近一天。

  随后跟来的杨三诸人远远勒马驻足,看着朝霞在那一人一马身上打出灿金般的光彩,想到这一夜间罗杞的神勇潇洒,心下尽皆惋惜。对杨四欠义之举有些不满,却又说不出哪里不满。战场就是这个样子的,思考太多,就会丢了自己。

  五骑静静伫立在山岗下,看着那白马驮着罗杞的尸体渐行渐远,隐没于初夏明媚的朝晖中。

  七、

  时隔一年,天宝十六年秋,周君惠再次来到哥舒翰榻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即将结束他荣辱交集的一生。周君惠带来一个小包裹,说:“这是左车身后惟一完整的物品,我想您会希望看到。”打开来看,是一双黑色战靴,还是孩子的尺码,一块块凝结了的血迹粗砺坚硬。哥舒翰捧着靴子痛哭一夜,清晨时,哭声止,气已绝。周君惠孑然一身离开,他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去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对“诛杨”的主张是不是还那么坚信不疑。这不是他现在所想。现在,他最常想的是那些离去的孩子们勇敢忠诚的笑脸,为一些“伟大”的文人武人们不知所谓的见解去牺牲和付出,依然那样光彩照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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