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眼神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春天,我十七岁。 中专马上就要毕业了,班里的女孩子都像放飞的鸟儿,一到周末就往外跑,深夜里回到宿舍时,个个眼中都含着笑,连空气,也渗着甜蜜的味道。 我似乎是唯一的例外。我不会跳舞,不会唱歌,也不善于装扮自己。课余的时间,除了呆在图书馆,就是独自走到校外一个小河湾里,静静坐着,望着远处一道青青的山影,望着天空中变幻不定的云影,沉思着,幻想着。
我身边常带着一本散文诗,坐在静静的小河边,读着那些美丽的诗句,我的血感到沸腾,心儿又常常感到烦闷。一种甜美的烦闷,又甜美又可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新鲜的事情。幻想不停的变幻,像晚风中飘浮不定的云彩。我沉思着,有时忽然又黯然神伤,眼泪悄悄的流出来。
在我所想到的一切、感觉到的一切中,隐藏着一种异常新鲜的、既甜蜜又令人害羞的预感。这种预感这种期待充满着我的心灵,我呼吸到它,感觉它随着晚风轻轻流过我的全身……它什么时候会出现呢?
有一个周末。教室里空无一人。我安安静静地在位置里画画。那时我疯狂地迷恋手中的画笔和颜料,只要一拿起,就可以忘记一切。虽然那仅仅是老师布置的临摹作品,可我还是很自恋地感叹自己画得比教材上的还要美。画完后我把画平放在桌子上,就到宿舍睡觉去了。
睡梦中,我没想到,命运正安排一个人悄悄的向我走来。
星期一上午,从邻校寄来一封信。陌生的笔迹,陌生的地址。 我好奇的打开信封,信折得很讲究,像一只纸鹤。 是一个男生写的,他说,昨天来我们学校找他的同学苹,在教室里看见了我的画,很是叹服,希望和我做朋友。 信不长,但有一种真切的东西意外的打动了我。 结尾署着他的名字:林。 笔迹刚健有力。
我拿着信去找苹,苹讶异的望着我:“林?!他问了我你的名字,我可没想到他会当真。”
苹说,林以前是她们的班长,现在是学生会主席,从初中到现在,暗恋他的女生有许多,可他似乎从没喜欢过谁。 苹笑着拧了我一下:“还是你这灰姑娘有魅力,让我们的黑马王子都动了心。” 我啐了她一声,扭头就走。 在我印象里,苹那个地方的男生都又黑又矮,说一口难听的普通话,人很开放,素质很低。 可我的心,还是开成了一朵小小的花。 我躲到一株大树下,把那封信打开,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我有点惆怅,不知不觉又微笑起来,或许,林是一个例外? 林的信一封接一封的寄了来。他似乎真是个例外,信写得很真诚。他不像有些男生那样,只会用一些华丽的句子来满足女孩的虚荣。他也从不直接的表露什么。在信里,他只是和我谈文学,谈美术,谈他的学校他的家乡他的生活。信总是很长,文笔也很好,有几封信,我藏在枕下读了又读。
我的生活也变样了。清晨一睁开眼,我先望望窗外,如果是明媚的蓝天,似乎就会有他的信来。一下课我就跑到收发室,在一大堆信件中寻找那熟悉的笔迹,急急忙忙的打开它,一面走一面读。
如果没有,一整天我心里都空空落落,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等信,收信,回信,时间就这样一天天的流逝。 终于有一天,林在信里说,他想见我,请我吃饭,希望我不要躲避他。
我夜里常常想像他的模样,想像我们见面时的情形,想得很美很美,躲在被窝里偷偷的笑。但他的模样总是模糊不清。
看着他的信,我又退缩了,我真担心,他不是我希望的那个人。
我寄了一张照片给林,叫他对着我的照片吃饭。
第二天上午,林的回信就到了。林说,从见到画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喜欢我了。画如其人,我和我的画一样纯净美丽。他说,希望在他离开这座城市之前能见我一面。
信里还夹着一张他的照片。
取出照片一看,我傻了眼,脑子里嗡的一声,把照片扔在了地上。照片上的他,赫然像极一个人,一个我非常憎恶的男人。
我恨起林来,他可以长得难看,为什么要像那个坏人?
我把林的信全烧了,把他的照片寄回给他,告诉他我不喜欢他,我们之间根本不可能,请他再也不要给我写信。
可林还是给我写信,他问我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坚决?他说自己就要回去实习了,真的很希望能见我一面。
我没有再给他回信,连收到他的信都觉得是一种耻辱,我多么庆幸,自己没向苹透露过什么,没人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他,喜欢过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
苹来找我了,苹说:“这个周末,林就要回老家了。你要不要见他一面?” 我斩钉截铁的说:“不要,连朋友都无法做,干吗要见面?” 苹奇怪的望着我:“为什么?那么好的一个人!他真的很喜欢你。他以前从没追过女孩子。你不理他,你知道他有多难过吗?”
我无法向苹解释,只愿等林走了之后,一切都会慢慢的淡化。
星期六到了。我知道林肯定会来找苹,大清晨就爬起身,悄悄的躲了出去。 街道上阳光明媚,一对对的恋人肩并着肩甜蜜的走过我身旁。我漫无目的闲逛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哀伤。 看着太阳渐渐西斜,估计再也不会遇到林时,我才回身往学校走。 刚到教学楼楼梯口,我猛的楞住了。 前面走廊上,苹和一个男生站在那。他背倚着栏杆,一线金黄的阳光刚好映着他的面庞。他个子不算高,但也不矮,皮肤很黑,却是很健康的那种黑色。 突然间,他朝我这边望过来,远远的,静静的,注视着我。 那是一双深遂的眼睛,净得像深山里的清泉,不带一丝渣滓。他的眼神,那么柔和那么温暖,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我觉得自己的脸热起来,惊慌失措地扭头跑了。 宿舍楼前面有一丛灌木,我躲了进去,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感觉眼眶里湿湿的,似乎是眼泪。想一想他的眼神,我又害羞得想往地里站。我没法集中精神,只觉得太阳穴里乱跳,脸上越来烫。我竖起耳朵,想听听他的声音。微风里隐隐约约传来轻轻的说话声,也许,是我听错了? 有一种东西在胸腔里冲动着,我好想马上就冲过去,告诉他,是照片骗了我,我喜欢他,愿意跟他走,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他陪着就行。 但我的四肢麻麻的,不听使唤,头脑也哄哄的乱转。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苹的声音。她站在宿舍楼前,大声叫我的名字。
我勉强站起来,脑子还有点昏昏的。 苹风风火火走过来,埋怨说:“你去哪了?找你一整天都找不到,林在教室等你一天了。” 我发急的问:“刚刚走廊上那个是他?” “就是他。我今天才算认识了你,真够冷酷无情的,连上去打声招呼都不肯。呶,林去火车站了,给你留了封信。”
我展开信,眼前开始变得朦朦胧胧。夕阳下鸽子的咕咕声,微风中树叶的唏唏声,宿舍里人来人往的喧闹声,旁边苹絮絮的抱怨声,刹那间都远去了,消失了。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中只剩下我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林在信上说,等了整整一天也没等到我,只有失望地离开,有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我,却又飞走了。林说,他第一次喜欢女孩子,其实他早偷偷见过我,却一直不敢让自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他说,如果这世上真有一见钟情,他这就是。只要我愿意,他可以到我的家乡去工作,如果我愿意,也可以写信到他家或去他家玩,如果能长住在他家,是他此时最大的愿望。
有一种东西,也许叫理智,也许叫命运,拉住了我,我没有追到火车站去,没有去搭上属于林的那趟列车。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再听到他的消息。
在这个风清人定的月夜,我整理着发黄的旧相片,忽然间忆起他来。 早已记不清他的模样,记不清信里写过些什么。只有那一个眼神,伴着我青春的岁月,伴随着那所有的梦想与热情,忧伤与甜蜜,鲜活的刻在时间深处,抹也抹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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