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空

拾柒 · 发表于 2010-7-10 20:30

1。苏堤春晓

　　烟柳幕桃花，红玉沉秋水。
文弱不胜夜，西施刚睡起。

三月初三。我立于断桥中央。
这盛春时节的西湖景致，可谓人间天堂。柳枝袅袅，远远看去氤氲成一团翠绿粉嫩的潋滟春光，婀娜乖依地环抱住一湖柔波蔓蔓。鱼儿在池底亦觉欢欣，搅动翻腾出串串涟漪，层层叠叠铺展开去，淡散了几朵碧荷娇俏的投影。丝竹莺歌，混合蝶飞鸟鸣，无限扩展了这一湖春水。观此景，闻此音，令人生出几缕别样情愫，萦绕心底。似乎一被碰触，就会呼之欲出，铺展弥漫。
春去春又来。每一年春天，我必然要离开紫竹林，化为人型，观西湖之景。千年来，前朝后代不断改造，令这景致一年更胜一年。如今，一千年后，已是宋氏的天下。而这些又与我有何干系，我是一条修炼千年的白蛇，一心朝圣，只愿修道成仙。这人世红尘，凡夫走卒，如同蝼蚁般生生灭灭，转世轮回。而我只需在这形同永恒的生命里，冷眼看着朝代变迁。
正如这个春天，我如常来到西湖，在三月暖阳下，兀自饱览美景。

2。两峰插云

　　一峰一高人，两人相与语。
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

“青儿。”我唤。
她正低身扫净凉亭石凳上的几片落花。一身青纱，与我的素白相映。她是我于山中认识的结拜妹妹，大约修炼了五百多年。这是她第一次与我同游西湖，伴我左右，甚为乖巧伶俐。与各自千百年的岁月相较，我与青儿相识只算短暂。然而两条同在修炼中的蛇的情谊，可谓惺惺相惜。知己算得，至交也算得。而姊妹是世俗的，沾染了女人们的蜚短流长，暗厢争斗，与我们的风清月明自是不同。
她抬首，一张绝艳容颜。“姊姊何事？”
“你看那断桥上，那位公子。”她循着我的眼光看去。
白袍黑冠，一把油纸伞斜背于右肩。如此清俊磊落，俗尘不沾。
西湖上有富家公子泛舟设宴，隐约听得女伶唱到：“骚魂洒落沉湘客，玉色依稀捉月仙。却笑涪翁太脂粉，误将高雅匹婵娟。”世间多少人不知风月不识良人，财字当头欲字缠身。一瞬间，我希望他就是我要寻的人。
与往日不同，我此次是来西湖寻人——寻我千年前的恩人。

3。柳浪闻莺

深柳叫黄鹂，清音入空翠。
若果有诗肠，不应比鼓吹。

我几乎是忘了他。若不是那日在紫竹林，观音大士点化我，告诫我凡尘中尚有一段未了情缘，不可不报。我又如何会舍了蛇身，褪了毒牙，在这三月初三的正午满处寻他。
千年前，在我刚出生不久，遇到过一位捕蛇者。大约是有好几日不见荤腥，捉到我细小瘦弱的身躯，竟也涎水大滴。他瞪圆了眼，摸出一把利刃，直取我要害。我本甘了心做下酒蛇羹。哪知一声“老先生”让那猎人分了心，我全力摆尾，头部跃上那条壮腕，一口咬松了猎人手劲，落地后慌忙逃窜，总算落得全身。我躲在草隙看那声音的主人，是一位年幼的放牛小牧童。暗自发誓，若有缘，我白蛇自当报答救命之恩。
山中岁月在一日一日潜心修行下更觉短暂，当我有了千年的道行，恩人早已在凡尘中轮回二十几世。此时报恩，又让我何处去寻那千年前的牧童呢？我当做观音大士有意试探我修行，便道：“此恩当报，只是事隔千年，弟子已无从报起，恩人早已不知是何模样。”
“三月初三，西湖高处，有缘相会，自当重逢。”大士说完此话，便隐了身形西去了。
债，终归是逃不去的。无论是不是隔断千年，亦或音信全无。
我只得揣了大士的点化，带了咬口定要跟随的青儿，遁入凡间。

4。南屏晚钟

夜气滃南屏，轻岚薄如纸。
钟声出上方，夜渡空江水。

在化为人形前，我思量过许久。不知恩公此世是更需银钱，还是几分官位。若是穷家小子，或许更需一位良妻。思来想去，化做江湖匪盗虽行动方便，却又觉不甚妥当。大约是听惯“以身相许”的警世之言，只觉还是化做女子罢，做妻妾均可。要银钱要官位也难不了我。去到凡间，必得守住万千教条，与山中岁月自不可比。唯剩一点慰藉，便是此代仍遗有唐风，对女子礼数较为宽纵。
我忍痛舍去蛇身，吞下一颗千年古玉中和毒性。我不再有一条绵软无力的蛇身，万事都得挺直背脊迎头而上。人身蛇性，想必大士是赐予我做人的修行，助我早日得道罢。
此时青儿早已疼痛难忍，嘶吼出声。一条火红信子吐出，蛇尾龟裂，露出恍似白玉的人足。她痛晕了过去。我只得废力将她从皮中剥出。紫竹林暮色渐起，我将真气灌入青儿体内，不多时她终于醒转过来。趁着夜色，我与她去到杭州。找了处荒废宅院，施下法力变做豪门深宅。一条白蛇与一条青蛇，盘踞在此，只等那位恩人的下落。
三月初三，那座高于凉亭的断桥之上，恩公终于现身。

5。曲院风荷

颊上带微酡，解颐开笑口。
何物醉荷花，暖风原似酒。

看到他，我便忘了舍去蛇身的剧痛，也忘掉千年的许诺。此时我对面的，分明是一位翩翩公子，又十分懂得礼数教条，避了我与青儿，站到了大雨滂沱的船头。
青儿许是没有忘掉那痛楚，一场豪雨惊天动地的浇下来。是她安排了一场“雨中留客”的戏码，让那公子驶远的行船又倒回来，我与青儿故作狼狈地钻入船篷，那公子见是两位姑娘，恪守礼数起身便去了船头。
后来青儿对我说，我与她都是绝色姿容，凡人看了是要屏息的。许仙在惊鸿一瞥时就已决心顺着戏码向下演，比如他故意没有拿起那把随身的油纸伞，只求做个铺垫。好让两条蛇的戏，继续唱下去。
我忙举了纸伞出去，替他遮掉半边雨。他转头看我，俊脸一直红到脖根下，又连忙转过去，口里连连致歉：“小生无礼，轻薄了姑娘，还请姑娘责罚。”我这边还未笑出声，青儿那边却已起了玩性，她施法晃动船身，我与他只得失去平衡互相依附，撞做一堆。他一碰到我，就赶忙收手，口里仍在念叨，“小生无礼，还请姑娘责罚。”
责罚，便是隔日嫁与他，做他今世之妻。青儿后来说，这实在是世间最美好的责罚了。

6。平湖秋月

秋空见皓月，冷气入林皋。
静听孤飞雁，声轻天正高。

我承认，人世虽有教条礼数，也实在比山中修行有趣得多。我为许仙，盗过库银，吃过官非；上过天宫，下过地府。最后定居在镇江，开一间药铺，像寻常世人一般只求生计。我不以为意，官人说好，我亦觉得尚佳。
青儿却不肯褪下顽性。她忘不了那舍身之痛，如今却换来淡如白水的日子，心里不免忿忿难平。她以为到了人间，我与她定能掀起江湖巨浪，或者富可敌国享乐几十年时光。她说：“姊姊你可是被摧垮了性子？你越来越似凡人了。”
何止似？我简直甘愿做那凡人。与许仙堕入六道轮回，一世一世做他的妻。我说，“青儿，若我修不成正果，我这一身功力，一定悉数传你，助你早升仙界。”
青儿瞪圆了一双眼，元神浮于面部，一张蛇脸，气急扭曲，甚为骇人。我急忙安抚她，“青儿，万不可随意动用真气，若被官人瞧见，又该去那冥府走一趟了。”
“官人官人官人。”青儿气愤不已，“姊姊，你千年修行，难道只为这愚笨凡人？”
我但笑不语。青儿顽性太重，只怕再过千年，也不见得懂这“情”字。许仙书呆气虽重，却也绝非木讷。他对我温言软语，呵护倍至。有夫如此，妇复何求。我只愿早日诞下腹中麟儿，为许家光耀门楣。

7。三潭印月

湖气冷如冰，月光淡于雪。
肯弃与三潭，杭人不看月。

金山寺院伴雷峰。寺钟长鸣，在我听来，犹如催命钟。官人为何听信和尚谗言，不愿归家。我想到往日种种，不觉万般委屈。青儿看我抹泪，板下俏颜，怒声向那法海和尚要人。
“一条蛇也妄想情字。”法海嗤笑。“速速回去山中，潜心修炼。升入仙界方为正果。”
我肝肠寸断。到底何为正果？当我一心朝圣，却要我堕入红尘报恩还情;当我心系恩公愿舍千年功力，又要我回到山中重拾修行。究竟要如何，才能天地共容，人神同恕？不不不，我惟有许仙。我非人，但我是一条千年的蛇，我用千年换这一世情缘。该是平等了罢。
水漫金山。世间死伤无数。我带了许仙回家，又做回贤妻良母，熬了莲子羹，给他压惊。
许仙眼中仍有惧意。我看穿他的疑问，轻声说：“官人，我确是一条千年白蛇，为报恩而来，绝不是为取官人性命。若要官人性命，不必等到今日，腹中怀有麟儿还不动手。”
我眼含凄楚，言语指向怀中胎儿。只求许仙谅解，谅解一条蛇的爱情。还好，他动容了，他伸出犹疑的双手将我揽入怀中。他终于接纳了一条蛇，和那条蛇的痴念妄想。

8。断桥残雪

高柳荫长堤，疏疏漏残月。
蹩躠步松沙，恍疑是踏雪。

生产仕林比我想象还要痛许多。与当日褪下蛇皮不同，这是一种内部的爆裂。由内而外，我虚弱不已。许仙出去请产婆，我忍着剧痛，调动真气助我生产。
青儿也乱了手脚，进进出出，不停换来热水为我擦身。她说，“早知今日，不如在紫竹林修道，也免去诸多罪孽。”
她哪知，尽管痛不可当，我内心却是喜极。我即将为人之母，从此，我更似凡人，育子相夫。俗事伦常，我已做去大半。
孩子终于落地。我闭眼休息，想象许仙回来，看到儿子必会欢喜异常。许家一脉单传，到此总算不枉恩情。
许仙进门听说生产顺利，连忙抱过儿子细看，眼含热泪。我见此景内心满足，安下心来打算入睡补回真气。却又见门后站着法海和尚，手持金钵，朝我扣来。
我尖叫，“青儿快逃！”我自知此次定难抵挡。腹中文曲星所化胎儿已落地，无人保我。青儿定不可与我同囚，如此他日还可打算。
但是，事情不该如此。我被法海收服，镇压于雷峰塔底，永不见明日。许仙出家为僧，仕林长大考取功名，青儿为救我重回紫竹林修炼。好端端一个家，怎会落得如此变故？就因为我是一条蛇？我眼一闭，不不不，不该是这样，一切应该重来。
“法海禅师，我请你来，你一定要收了它。”我睁眼，许仙抱着孩子，竟跪于法海脚下。

9。雷峰夕照

残塔临湖岸，颓然一醉翁。
奇情在瓦砾，何必藉人工。

“姊姊你放心去罢。终有一日，仕林必将救你出塔。我也会潜心修炼，助你出塔。”青儿远远向我跪着，声泪俱下。
“娘子，快随大师去罢。你终有出塔之日，他日你我再团圆。”许仙向我磕头。
“蛇妖，快随老衲回去。”法海念颂经文，逼出我原形。我兀自楞于床头，一条久违蛇身，软绵绵倒下去，被法海收入金钵。
“蛇妖，这出戏已唱过千年。每到此景，就被你打回原地，从头再来。这次终于收了你，故事可以继续。”法海说完，掀起雷峰塔，将金钵里的我倒入塔底，又将一整条塔，压于我身。
是，这故事演过千年。一出一出，有时法海发动千万天兵降我，有时许仙误入歧途，有时青儿对许仙萌生爱意，有时我受上天责难难以生计。我唱过一幕又一幕，却总演不到想要的终点。我与许仙总是要分离，家破人亡。
不不不，每到此景，我总是想，不该是这样，一切应该重来。于是一切归于原点，我在紫竹林，等观音大士点化，去到凡间，寻我痴爱之人。这一出剧目，人人随我唱，一唱千年。最终，许仙受不住，最先出声放弃。
我在塔底，痴痴想着。不觉又已千年。

10。花港观鱼

深恨放生池，无端造鱼狱。
今来花港中，肯受人拘束？

台上唱：冤家哪……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
一出昆曲《断桥-金络索》。唱腔哀怨，却不觉痛心。是，恩怨已隔千年，早已云散烟消。世人唱这曲目，只是一场一场唱将下去。不痛不痒。他们哪知，这一出戏，是一条蛇舍了千年蛇身，换来的半世爱情。这条蛇，为一个凡俗的男人，耗尽真气，镇于塔底。
这分明是一曲挽歌。
台下的观众，年纪长些的，闭了眼，随着音调起伏晃动头部，似乎也随着乐声共骂许仙负情。而年纪略轻的，在长腔中显得很不耐烦。他们还有更多事情要做，把时间浪费在一句对爱情的嗔怨上，愚不可及。
我起身，抖了抖素白的连身裙，袅娜地走出戏院。一个油头粉面的男子唤住我，“小姐，要不要搭顺风车。”我回过头去，一双眼看牢他。他的脸，一直红到脖根下。“不了，谢谢公子抬爱，奴家还有要事，望公子见谅。”
青儿说得对，我们都是绝色姿容，凡人看了是要屏息的。我含笑飘然远去。
回到塔底，我手执经卷，坐回案前。这塔底，固然幽寂。可比那世间，我竟不愿舍下此地。尽管雷峰早已倾塌，我依然长居于此，伴着青灯，研习经文。这是许仙的夙愿，让他的娘子，独自背下千年的孤寂，解脱所有人。说到底，我仍是情痴。
我埋首诵读：“所谓即色是空即空是色。色无异于空。空无异于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空空空，原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