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鱼

出安 · 发表于 2012-11-15 17:18

本帖最后由出安于 2012-11-16 16:49 编辑

鱼　　

有些事情，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只不过，是我欺骗了自己。就好似参与了一次赌博，我愚蠢地告诉自己，还未到收手离台的时刻；又在该收手的时候告慰自己：如果输得起，输得开心，继续赌下去也无妨……
　　
　　我要说的那个女孩，姑且叫她阿鱼吧。因为她是一条鱼。她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角落，睁大了双眼，注视着周围并思考着人生。仿佛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每当有人走近，她便会“咕噜”一声游走，消失在深不见底的海洋。她不喜欢别人走进她的这个空间——那是一个仅供她自己品尝孤独与寂寞的圈子。
　　不过，她的外壳从来不是那么孤僻。和我们所有人一样，她努力地工作，积极地参与社会活动，逛街、网物、恋爱、社交，凡是你觉得女孩子会的，她都会。
　　最初，是她游进了我的世界。
　　
　　那一日，天下着雨。我喜欢雨天，因为阴云会遮挡太阳多余的光线，使画板上的色彩看起来更加真实。我拉开画室的窗帘，正准备将一幅客人预订了很久的作品画完。却听叮铃一声，有人推门而入。一个女子出现在我面前，她就是阿鱼。她没有打伞，黑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和衣服上，粉红色的风衣在雨水的浸渍下变成了桃红。
　　“请问，”我看着她湿透的衣襟，看着被水珠溅湿的地板，不禁有些疑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
　　“能帮我画一幅肖像画吗？我要送给我的朋友。”
　　内屋有干毛巾和吹风机，她稍作收拾之后，返回了画室。
　　我让她坐在藤椅上，并告诉她要放平心态。很快，她进入了状态。
　　阿鱼很上镜，她那张温润且略带古典气质的面庞，格外动人。她说她朋友喜欢看她笑的样子，于是她淡淡地笑。那是一个腼腆而又不失大方的笑容，如新月那般可人，端庄得像一位古代的公主。
　　我让她三天后来取。
　　三天后，阿鱼看着画中的自己，竟然哭了。我不知所措，还以为自己画得很糟。
　　她告诉我，她深爱的那个人就要步入婚姻的殿堂，但新娘却不是她，她想将这幅画送给对方。
　　“他收到这幅画后，一定会伤心地流泪，想到这里，我便也忍不住难过。我到底该不该将画送给他？”
　　我无言以对，我只是一个画家，不是心理咨询师。但她今天这身紫色的绒线外套，倒真是衬托了她高贵的气质与忧郁的心情。
　　
　　再次见到阿鱼是在一个月后。屋外正下着鹅毛大雪，人行道与马路因覆盖了厚厚的白色，而难以分辨。她推门而入，一身洁白的冬装，让人不禁产生一种遐想——她究竟应该搭配什么样的色彩才算完美？或许，正是从那一刻开始，老天给了我尝试的机会。
　　阿鱼脱去外套，里面竟然是一身大红色旗袍戏装。我这才明白，她那种天然的古典美，是源自她的职业——本市越剧青年社的当家花旦。
　　她自顾自画着眼影抹着腮红。留我在一旁发愣。对我来说，这将是一次尝试，那是一个从未想象过的领域，一个月之前的她仅仅是一位模特，而眼前的她，却是在感官艺术上与我进行沟通的精灵。
　　我撤下了画布和油画棒，取出宣纸与中号羊毛笔。或许油画能真实地刻画出她的形象，但是她神情中的那一抹写意与气质里的那一份古朴，恐怕只有借助中国画才能表达。
　　我让毛笔饱满地吸入朱膘，又在笔尖蘸上厚厚的曙红，以这样的鸳鸯色为她正红色的戏服打底。她的脸色太过苍白，如果不参入其他暖色柔和曙红的鲜艳，会使她看上去愈加憔悴。
　　这一次，不需要等待三天，几个小时之后，画作便已完成：
　　覆盖着白雪的街道两旁，是旧时的青瓦白墙。她一身红色的旗袍，出现在画卷中央，低着头，腼腆地笑着。作为背景的天空，是用淡墨调入少许天蓝，饱含水分的画笔可以将稀释后的色彩在雪白的宣纸上均匀地化开，带着我作为创作者的祝福，使画面更加明快。
　　她看过之后，平静地说了一句：“你画得真好。但刚才，我好像没有笑过。”
　　“女人微笑时，总是最美的，”我解释道。
　　
　　于是阿鱼成了我这里的常客，她经常会充当我的模特，以她的方式填充我创作意识中的不足。她甚至会将一些演出时使用的发套带来我的画室，细心地将它们做成各种样式。每做完一顶，她都会戴上给我看。
　　我说好看，她便会露出微笑。
　　我的作品也在她的影响下，越来越偏向古风。
　　渐渐地，阿鱼成了我心中的“完美女友”，她温和、柔弱、没主见，习惯将“好的”、“随便”和“你决定”挂在嘴上，便好似把一切都托付给了你。这让我时刻都不能停止对她的想念，期盼着每天都能与她说上几句话，我笔下的女子，都会有她的笑容，我画室的墙上，挂满了她的肖像。
　　
　　直到有一天，我走进了阿鱼的另一方面——那个像极了鱼的一面。那感觉，就仿佛在一个雨天，从积水的沥青马路上看见她模糊的倒影。这才让人醒悟，与她的交往，其实是一次粘稠的水下旅行。
　　
　　相比充当我临摹的对象，阿鱼更热爱戏曲，尤其喜欢登台演绎。那是她的工作。舞台才是她灵魂的归宿。她与她的伙伴们经常约在一起排练曲目，废寝忘食。她心中有一个梦，就是能够登上市大剧院的舞台，在浓妆艳抹之后，演一回《醉打金枝》中的公主，或是《十八相送》里的祝英台。她是那个圈子里最出色的花旦，惹得社团里的小生们疼爱怜惜。娘子、夫人之类的称呼，从来不是我的专利。
　　在台下，我不止一次见到阿鱼为剧中人物的离别而哭泣。就仿佛是她自己遭到了遗弃。有一次，我担心地来到后台休息室，见到她的搭档正为她卸妆。阿鱼向我介绍过她，陈丽萍，一位十分优秀的小生演员，虽然我是一个外行，但是她的唱腔与台风让我相信，她是专业的。
　　“我的男朋友，”阿鱼指着我对她说。
　　“你好，”我对她微笑。
　　陈丽萍只是点了点头。
　　
　　“她经常这样冷？”走出剧院，我向阿鱼问起陈。其实我还有很多想问，比如她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入戏，每一场都逼着自己流下泪水？
　　但阿鱼并不打算回答，她只是抱紧了我的手臂。
　　高跟鞋踏在石砖上的“笃笃”声，在我听来，却像是鱼儿游开时的“咕噜”声。
　　
　　后来，她在我面前的微笑渐渐少了。她不再穿粉红色与橘色的外套。
　　“阿鱼，当初，你为什么选择了我？”我试探着问她，是希望她能够记起最初的快乐时光。
　　但她的回答却让人更加迷茫：“因为你的温柔，像女子那样，让人感到亲切。”她说话的时候，瞳孔朝向左侧，那是在回忆过去。
　　她始终放不下那段往事，我只好沉默，扭头去画我笔下有着恬淡微笑的她。
　　
　　但心里的不安，最终还是驱使我找到了陈丽萍。我约了她，向她询问阿鱼的事。
　　“你爱上的，是画中的她；而她所爱的，是戏中的梦，”陈丽萍留下了一张戏票，“这可能是我与她的最后一场了，希望你能来看。”
　　“最后一场？”
　　“是，我丈夫要带我去国外就医，我放心不下的，就是阿鱼，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
　　说完，她一个人走。
　　
　　陈丽萍邀请我看的剧目，正是阿鱼期盼了很久的《醉打金枝》。她在剧中演皇帝的女儿，升平公主。而陈丽萍则扮演老将军的儿子，驸马郭暧。剧中最精彩的一幕，便是郭暧因不能忍受公主出言侮辱家父，而出手打了对方。我曾看过她们排练，公主挨打前，要不断挑衅驸马，甚至将脸伸到郭暧跟前，逼得对方忍无可忍，这才出手扇了公主一个巴掌。公主在挨打后，需要将莫名与惊愕，委屈与愤怒，逐一表现出来，将全戏进引入高潮。
　　阿鱼出场了，一身大红色的戏服，正是那个下雪天穿来我画室的那套。只不过当时她没有戴上沉重的凤冠。她的动作轻盈，神色生动，教人完全想象不出，最近她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
　　随后，陈丽萍登场了，也是一身红色的戏袍，她的动作依旧那么简单大方，脚下每走一步，都是相等的尺寸，没有丝毫的多余。
　　两人在舞台上一进一退，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工整的台风、标准的唱词，即使是外行的观众，也能体验到强烈的视听冲击。终于，到了全戏最重要的一节。公主将脸贴到了郭暧的面前……
　　但陈丽萍却没有打到阿鱼。
　　她一巴掌挥空了。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陈又挥了一下袖子，依然没有打到。
　　阿鱼哭了，原本她可以假意被打到，跌跌撞撞跪在一旁，继续将戏演完。但是她却一把抱住了呆呆伫立在台上的陈丽萍……
　　大红的幕布被拉上了，阿鱼的哭声却依然透过微型麦克风传得满场都是。
　　
　　陈丽萍患的是获得性夜盲症，在舞台的灯光下，她随时可能失明。她早就该退出舞台了。更不该经常熬夜为演出录音。所以，她从一线演员队伍退了下来，帮着阿鱼搞越青社。她是阿鱼的偶像，更是阿鱼深爱的那个人。只不过，女人和女人不能成为夫妻。
　　阿鱼就是这样，分不清现实与舞台。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心中莫名的苦涩与茫然。
　　我的情敌竟然是一个女人。
　　
　　或许，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的。只不过，是我欺骗了自己。就好似参与了一次赌博，我愚蠢地告诉自己，还未到收手离台的时刻；又在该收手的时候告慰自己：如果输得起，输得开心，继续赌下去也无妨……
　　
　　又是一个雨天，我拉开窗帘，注视着自己画卷左边的那个女子，鲜红的戏服，赭色的地板，暗红的幕布。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阿鱼和陈丽萍最后的那场演出。但我却不敢去画阿鱼的面孔。那张我闭着眼睛都能绘出来的动人脸蛋，已成了我心中深深的痛。
　　渐渐的，她在我记忆中只剩下了一抹醉人的笑。
　　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脸的位置，画上了一块红帕。
　　“阿鱼，你是世界上最美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