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相

是即真实 · 发表于 2010-12-20 23:38

A
細細點燃了一支煙。
她並不叫細細，但她沈迷一個作家，從此她喜歡對人說：我小名叫細細，你叫我細細就好。
她的眼睛裏，有點悲怆的味道。像經曆了無數的過往，一眼的塵埃。穿一件枣紅色的旗袍，半袖，盤扣是舊的，在燈下閃出一點轉逝的光。
你要問些什麽？不出多久，她的煙便燃掉了一半，嗜一般的，她卻很享受。
想了想，又說，不要問我上頭在哪，上頭是誰，你知道的吧，我不會說。
她的唇膏用的很豔，有一小塊斑駁，許是在推搡中擦淡了。

B
他看著我。看著我大口的吸盡這支煙。
他沒有來得及問什麽，我便告訴他，我不會說。最好，他什麽也別問，這樣的審訊，我平均兩個月要做一次，要問些什麽，我清楚得很。
我並不叫細細，但我沈迷一個作家，從此我喜歡對人說：我小名叫細細，你叫我細細就好。
我在來時的路上，對他說這些。我對每一個男人說這些，這是我的職業習慣。我還會問，先生貴姓？這也是我的職業習慣。
他是個年輕人，頭發短短的。他們全都是這個模樣。

C
希望這是今晚最後一次出動。我捏著酸痛的頸，走下警車。淩晨三點二十三分。
低下頭，看到衣服的胸口上有一抹斑駁的紅。我擦了擦，沒有好轉，便放棄了。
小便，洗手，烘幹，找一處安靜的地方，抽支煙。看看表，淩晨三點四十一分。
夜的局裏，依然有威懾的味道。我站在最安全的地方，滿腦子想的是下班和一張床。或者，還有些不同的女人，像今晚的那個一樣。
她叫什麽？細細？
我皺著眉想。低頭看胸口的紅。又吸下一口煙。

D
細細又被抓走了。我給阿黃打電話。
阿黃那邊很吵，在搓麻將。他大聲說，沒事沒事，那女人口很緊，過幾天就放出來了。
他身邊傳來一陣猥瑣的笑。電話斷了。我站在路邊，穿一條青綠的紗裙，胸口開得低，夜風灌進去，涼飕飕的。找了處避風的地方，靠牆站著，對每個過路的單身男人微笑。
細細不在，往上面交不了定錢，阿黃肯定又不會讓她好過。我邊想，邊向那個朝我看了好幾眼的男人擺了姿勢。
之後，我被他帶走了。

E
這個女人跟別的女人沒什麽不一樣，我跟別的男人也沒什麽不一樣。
付了幾張票子，她陪我做了兩次。一條綠紗裙子，撕扯的破了，她很心疼，我又多給了她一張票子，算做補償。
她沒有留下來過夜。我也沒有留。走之前她洗了個澡，用的是小清留下的沐浴露。閉著眼，空氣裏全是熟悉的味道。我很清醒，小清從不穿綠紗裙子，她不是她。
她不是她。我也不再是我。我只是一夜無眠，等待天光。下樓買早點。

F
他每天都來買兩根油條。有時候吃米粉，有時候吃豆腐腦，有時候吃糖糕。
一條街擺滿各式攤位，任君選擇。
我的位置在一頂房角下。攤前經常有積水，顧客們踮腳站在積水後付錢，我們都要把手臂伸至最長遠。
時間到了，得個空，給兒子打電話。阿光，快起來，要遲到了。
挂斷電話，抱歉的笑。一條長長細細的面團，下鍋，翻滾，炸至金黃，夾起。

G
起床後頭發亂糟糟的。我用了媽的著哩水，勉強出了門。
這副德行，今天還是不要去籃球場。物理作業做了一半，要借來抄。我邊騎車邊打算。
生物課是第三節和第四節。今天是我的節日。可以光明正大的看她90分鍾。
或者，門房信箱裏又會有一封給我的信。不知是誰寄的。
嘶。天很有點涼，快入冬了。

H
紅的好，還是綠的好。索性一股腦兒，全穿上身。戴流行的假首飾，穿7分高的高跟鞋。
沒有人以爲我在教書。而我確是在教書。我教生物。
每天風情萬種，濃妝豔抹，仿佛戲子登台亮相。男人們喜歡看我，男學生亦喜歡看我。
我喜歡看女子。同事們都只化淡淡的妝，看到我眼睛裏有嫌惡。女學生嬌嫩的肌膚，仰望著我的冶豔。她們還是花骨朵，不到爭奇鬥豔的年歲。
只有個叫小柔的女生是不一樣的。

I
我捏緊書包裏的信。趁沒人注意放進了門房的信箱。
世界看起來灰蒙蒙的，又有點不一樣的顔色。在寫信時，我能看到。
醫生說我色弱，程度很重，接近一種盲。或許是先天的。
于是我少用形容詞。名詞，動詞，代詞，數詞，量詞，通通用的很好。只有形容詞，用得亂七八糟。
信裏的形容詞，都是突然想到。靈光一閃，我想象中的世界，只想給他看。

J
我有一位色弱的患者。
曾經我建議她去看心理醫生，因爲她的眼睛並沒有任何問題。她很抗拒。直到聽到我診斷說或許是先天的，她才鎮靜下來。
她是我看過年齡最小最怪異的患者。
女朋友佳麗却不以爲然。這樣的患者她每日都見。她在精神治療中心上班。
她總有一種決絕的氣息，許是工作時司空見慣的後遺症。這讓她每每看起來有點猙獰。

K
我工作的本質，是愛，溫柔，與関懐。
我每日照顧不同的病患，跟著主治醫生查房。看病人不同的表情和反應。看他們時好時壞。
把不同的藥丸分裝在塑料小杯裏。尋找患者的靜脈。酒精，消毒水，棉簽。我每日的八小時。
我喜歡向男朋友阿建撒嬌，他是個眼科醫生。有時候喜歡跟我說他的病患。
有時候阿建出差，我就和另外一個醫生約會。我們是彼此的秘密情人。

L
不，不要開燈，天光会亮。
身邊的肉體很暖。我喜歡暖的肉體。討厭無謂的呻吟，討厭扭曲的臉，討厭冰冷的床沿。
我穿白大褂。他們叫我Doctor Lee，眼裏有希望和虔誠。我有時候笑一笑，有時候只是漠然離開。
這是個無望的世界，只有暖的肉體很真實。但是它亦有實效性，我總在尋，尋著不同，尋著暖。
我記得一個穿著枣紅色半袖旗袍的女子。她只在暗夜中閃耀了一瞬，就被湮沒了。
她的暖亦已不在。

第一相
我小名叫细细，你叫我细细就好。
她的脸，娟细的，病态的瘦。一头浓黑的发，披泻下来，掩盖住洁白的胸脯。
这样，我想起那一夜暗白的影，树叶摇动沙沙的声响，覆盖一切绝望。覆盖母亲汹涌的血。覆盖父亲的醉。
覆盖住童年，覆盖住生与希望。
花瓶碎裂。一朵花飞溅至我面前。我的额头流下细细的红色液体。瓷的花朵，冰冷，尖锐，散发着暗暗的杀意。我不晓得什么叫害怕，默默的坐着，一直到天光。
不，不要开灯。因为天光会亮。

细细。我抱住她的脸，抱住她的身体。她的黑发，披散了我一身。
她很暖，这么暖。像生，与希望。

第二相
爱，温柔，与关怀。
是分散在塑胶瓶子里的药，是输入静脉血管的液体，是哀叫，是呻吟，是棉签上那一团刺鼻的碘。
是我八小时的工作，是我的青春，是我遗失的恋与爱，是行走，是肉体纠缠的缺失和独立的空白。
是我对陌生人的漠视与仓促，是我对弱者的嘲笑与狰狞，是我缓慢流失的灵魂。

不要停，牵住我的手。我很怕自己消失不见。你不在，我就换一双手来握。无所谓长久，无所谓温度，只要它在，只要它在。

第三相
治疗和治愈，我在之间反复摇摆。
只要治，就可以看到身体的反应。我观察眼球，眼白，观察背后的理由和意义，观察真相。
有时候我治的是病，有时候不是。所以我会无能为力。我不强大，我只是科学和科技的傀儡。

第四相
[这火红的冬，我想我爱它。就像我爱上火红的你。]
[在你看这苍白的信时，我的心也很苍白，它为了你跃动。]
[你从不回信，就像从不看海蓝的鸟是如何坠入橙绿的天空。]
[在这紫色的青春里，我把自己种成一棵紫色的树。有一天你卧在我身下，会看到紫色的叶，紫色的花，紫色的汁液。生生灭灭。]

第五相
我喜欢看少女的身体。发育的胀痛与尴尬，像一只只无花果实。这种持续的喜爱，便成一种牧羊人般的执望。我穿薄衣艳裙，像一个标志一样屹立在她们面前。
我喜欢看极端的沉沦，我亦喜欢极端的不动声色。发现对小柔的感觉时，并不觉得不妥。这是我从青春期就萌发的肿胀尴尬的欲望。私密，真实，并很快被我所肯定所接受。
我从没有为难我自己。我也从没有为难不相干的人。有人寻我，我便寻她。那些满是腐烂味道的躯体。
我痛恨沉堕，纯洁与清香是天堂的光。

给我光，请给我光。

第六相
梦里，那么柔软丰满的身体。睁开眼，世界湿淋淋的一片。
一场春梦，一床凌乱。
那个妖娆的女人，藤蔓一般的手臂，夜夜缠绕着我，使我犯下罪。我的罪在眼，在耳，在心。她的罪在那具身体上，那一具花红柳绿，金银素裹的身体上。
我逾越年龄，逾越空间，逾越道德，逾越意志的被她所攀附，
我乐此不疲，我心甘情愿。

第七相
给我占有，给我占有。
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张一张，小的换大，大的存到银行。钞票是我的年华，钞票是生的希望。

第八相
不要走，不要走。世间这么大，哪里都一样。
世间这么大，哪里都有女人。哪里都有消遣和发泄。相信我，都不会久长。
你这么失望。或许，你还是走了好。

第九相
坦白，快坦白。你爱过我，爱的那么深，所以一辈子不会忘记我。
我要你一辈子记得我，但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我。纯洁和天真，你所爱的部分，是我给你的礼物，仅此一份。
收下了你走吧。你要永远爱我，不要忘记。

第十相
哪里有床，我便爱上哪里。
长睡不醒就好。不要醒，世界这么大，美女这么多。我只有一份工作，只得一个女人。
我醒着，就要开警车；我醒着，就要和她上床。日子那么多，重重叠叠，看不到尽头。
不要醒，世人皆可醒，惟允我独睡。

第十一相
金属碰撞的声音，手术灯照得人眼如盲。不由自主。
腿张大，不要动。不由自主。
人是牲畜，不由自主。生命太长，反反复复，在罪里碾来碾去。像那团猩红的肉，像血红的液体，不由自主。
像一种种虐，烟头烫，皮鞋踩，长发被撕扯拖拉，额头在墙壁上磕碰。不由自主。
被不同的男子抱，无尽的占有。不由自主。
穿一件枣红色旗袍。半袖。大口吸尽一支烟。看女作家写的故事，看到满眼泪水。她说，生命沉重婉转至不可说。
从此，我叫细细。

第十二相
黎明的光，是微暗的。
我以为是的事，我以为不是的事。是微暗的。
这一夜，像那颗盘扣，半旧的，带着一点转逝的光。
她也是。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