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

拾柒 · 发表于 2012-10-11 01:45

本帖最后由拾柒于 2012-10-13 18:26 编辑

我记得，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
看着，心便很静。很像有年夏天，丫鬟们粘走了吵闹的知了，供我写一幅字去哄爹开心。那时候我的心也是这般静，想着：写得好不好，爹也会开心的，爹最疼的便是我。结果爹回来看到我的字，果然很开心，可他的开心却不为了我的字，是为着新娶的小妾。那晚，娘站在院子里，拉着我的手，看到的也是一轮又圆又亮的月亮。她的眼角，有默然的泪，晃来晃去，看得很不真切。
当我再看到这轮又圆又亮的月亮，总觉得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但身边却已没有流泪的娘。夜风一起便觉得很冷，抱了手臂，天地间似乎惟我独立于此。良宵漫漫，有人彻夜欢好，有人却苦如莲心。
那晚的月亮很圆很亮，以致于生出错觉：也许以后都不会再看到。

如今，我涂了薄薄的脂粉，微微一碰，便簌簌掉落。眼角有眼纹，手指亦觉枯干。岁月的磨折渐渐凸显，我总有副世故的笑容。他们都叫我陆夫人，暗里却不知怎样想我。有人说，红颜祸水。我只觉得时光慢慢，事物在其中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牵引，微微一扯便不可回头。我挣扎了许多年，明白了不可控的最是命运。
但我还是努力地活。
人人都说，嫁入豪门一生无忧。我却很疑惑，日子之平乏予任何人都是相同，怎会以为美味绫罗可以填补其间空隙。闲日有相熟的太太们来走动，我暗暗地一张张剥开她们的脸，看穿她们对岁月的惊恐便很安慰。娘说女人生命中的平淡都差不多，弹琴习字兴许能多些消遣。于是我当初一样一样辛苦的学了，如今却只能在一个有花有草的院子里摆弄一二。
我的生命里没有观众，尽管我努力地活出声音，四周却寂静得似高挂着一轮圆月的夜。
然而在最初，并不是这样。

曾经我也以为有爱，将自己托付给一个男人，随他的喜怒而喜怒，他说好便好，他说天黑便不见天光有多亮。然而生命的岔路这样多，我得哺育病弱的儿子，并且时刻怀揣着忧戚和不安。我也想稳稳操持，不急不缓，让他感觉到温柔与希望，然而时不待我，他于一个月圆之夜与新进的妾同了房。
便是在那一日，我觉得有什么沿着足边向上攀爬，那个月圆之夜的冷风里，在我抱紧自己的时候，它得着了冥冥生长的力量。
从第二日开始，我的眼睛似是罩上了一层什么，无论看什么都似在舞台上兜转，我亦于其中唱起一个角色，我哭我笑，都有安排。他们喊我：陆夫人。但是脱掉面具，不晓得又是什么脸孔。我的忧戚不安，掩藏在演出的面具之后。我愈发的聪颖贤惠，辅佐丈夫的事业，管理整个陆家堡的繁杂事务，得了闲时，还教两个从妾肚子里出生的孩子习字念书。听他们喊我：大娘。我便总有笑容。
我总有笑容，他们不知道那个循着我向上攀爬的东西，缓慢地茁壮。我看着儿子在他爹的膝下承欢，看着他被娇惯得无法无天，看着他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几个来回，我的笑容越发昌盛——生命原是这样不可控，我又能够如何。

戏台之上，纷繁错落。有人悄悄执了我的手，在我的耳边窸窸窣窣说着什么，听得不很真切，我只是总有笑容，不推辞也不肯定。直到有一天，戏台上乱成一团，我才知道，那个在我耳边说着什么的人，他死了。
原来他是夫君最信任的堂弟，他叫陆辛。
我看很多人哭得那般哽咽，也低着头学着嚎哭。他们又上来劝我：陆夫人，要节哀。
什么哀，哪里有哀？你有没有见过比生命本身还要悲哀的故事？
自从那日我发现，就连哭，我也可以收放自如。
戏台的残酷不在于中途退场，在于落幕。演得稍有差池，便是放任他人得去先机，我妆点着举手投足的风情，演得那般投入，人人不敢小觑，人人都知道陆家堡的陆夫人，曾是何等温柔的江南闺秀，曾是何等尊贵的千金小姐。
我的光环掩得那个女人面目全非。我看到她低下头，面具后便藏着得意的笑：你的名字，永远只有一个字，那便是“妾”。

儿子并不喜欢我。有一日夺门而去，他说：娘，你看看你的眼睛，里面多么卑鄙丑陋。
我拿了铜镜，模模糊糊地，哪里看得清楚眼睛还是鼻子。里面分明是一张戏子的脸，笑得那般风情万种。一张嘴，便是天下太平的戏文。
只是我的天下自此不再安于戏台上平铺直叙的腔调，它被推向高潮。我的儿子，那日和陆辛一样，自戏台上谢幕。
我想，在听到消息的那个瞬间，时光一定有定格，我在其间翻翻找找，想寻来一张合适的面容，戴上它，演一出最合适妥帖的曲目，从此以后的舞台再无超越它的戏，不管哪出，都没有这出令人深刻又颤抖。然而，观众等不及，目光已经转向怒发冲冠的夫君，他一拍戏台：连发十二道江湖令，追杀江湖魔女！
哭得翻江倒海，目光亦已不在我身上，又有何用。一转眼，台上的江山又是一片新天下，那个曾经在光环下无地自容的女人，忽儿抢上前来，抱着她的两个孩子，抢了主角的位置，哭得梨花带雨。
世界忽然好寂静，像许多年前那个月圆之夜，我抬了抬头，天空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

近二十年，我第一次停下来，看自己的形容。一双眼里，有尖利，有暗藏的忧戚与不安。原来近二十年我戴着美满的面具，都遮挡不住这双可怖的眼睛。我在戏台上获得的赞赏，全是观众们远远而望的误解，而本在我身边的人，都避得好开，好开。
这样我想起隐约有人曾在我耳边说起的话：大嫂，你和我走，我们一起去天涯。
这样我想起，儿子眼中的恐惧和避之不及，他颤抖着说：娘，你不要这样。
他们不知道，从我脚边生出的密密枝桠，早已牢牢缠住我。我在其中不可挣扎，不可变换姿势——我已经没有选择。
生命本身这样不可控。而那原本就是无比悲哀的事情。

戏还在演，总有新人缓缓登台，亮一亮相。人人都以为有一出好戏在前方等他来演，人人都坐到后台等。只有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说：陆夫人，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叫容行风。
他有他的野心，我哪里不知道。但那没有关系，新人新世界，这是他们的时代，我不能选择美满的结局，我还可以选择葬送旧的一切。

陆家堡之后的很多事情都被江湖人提起。比如容行风做了副堡主，比如堡主陆仁江去桃花谷寻小儿子陆然澄，比如陆然澈终于无法忍受长久的等待，雇了龙天城的杀手去桃花谷杀一个叫白幻烟的情敌，比如他们的死与生。
但是他们不知道，其间每一个故事，我都出演了一个角色，一个永远被人怀疑却不能证实的角色。
他们在背后说我：红颜祸水。
我只是努力地活，像脚下茁壮的枝桠——或许在临近末日的一天，它会绽放，我这一世唯一的，血红色的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