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拾柒 于 2010-12-18 16:46 编辑
故事是从他出现那一天开始的。
前因
所有的故事都是这样，从第二个人出现时才算开始，一个人的世界算不上故事——其实我那时并不算一个“人”。我是一条青色的鲤鱼，与那一干红鲤，金鲤，黑鲤皆不相同。若要问我在这个故事之前做过些什么，恐怕会说到听众打起瞌睡也不能休止。不外是些琐事啦，烦恼啦。唯一一点特别的，是一直有个念头缠绕着我——为何我会得到这样的待遇？
曾经我生活在一洼浅池里，本以为会在某天肥美时被人捉去烹煮，却意外遭遇了一场洪水，浑愕间被带到了我之后修炼的地方。同我一起修炼的，是色彩各异的鲤鱼们，问问他们的志向，皆是“跃龙门呀”。
这个跃龙门，可是很有讲究，一定要挑中有云有雨的日子去龙门峡口，横下一条心，一摆尾，跃出水面，往顶上那团云里扎去。若够了高度钻入云层，还要忍受灼尾之痛，渴水之苦，才可变幻成一条真龙，从此飞升仙界。若到不了，那可算前功尽弃，跌下来脑袋上都会多块黑疤，终年不愈，耻辱得很呢。
可鲤鱼们还是很渴望，谁愿意一辈子做一条只能呆在水里的鱼呢？于是各自找了高台，一遍遍练习着跳跃，妄想着在某个有云有雨的日子一跃升天。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练习跳跃，其实我并不想做一条龙——做龙多寂寞，即使能够纵行于天下，左右却无一所伴。千百年来，前后多少鲤鱼在试炼的关头一跃不起，就此没落。天下的龙太少太少，失意的鲤鱼们却太多。
修炼了千百年，只为一日飞跃，不成功便成仁。那日失败后，鲤鱼们有的甘心被人捕获，有的就此化了水怪水妖，幸福的例子很少。我想，还是不要“跃”了。与其赌上一切做一条寂寞的龙，不如做一条群居于此终身修炼的鲤鱼快活。于是我一年年跟随着他们跳啊跳，看着鲤鱼们野心的开始，看着鲤鱼们野心的结局。
算一算，我应该是在一千三百岁的那一年遇到他。
他在那年，是一名渔夫，许是听了传言，寻到我们修炼的水域，打算网一兜鲜鱼去卖——我们可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轻者愈病回春，重者增寿还颜。
我在网兜里瞪着他，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冒犯我们的清修之地？待我幻变个模样，吓他一吓，让他从此近不得鱼身！
他却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低头看我，略微沉吟一下。
“竟是条青色鲤鱼，模样似有毒之物，怕是吃不得。”他絮絮言语着，便把我从网兜里捞出来，放回水里。
这蠢小子！我兀自生气。祭起法术，唤来水怪水妖，齐齐把他困了。他在一群丑陋妖怪中瞪大了眼，久不能言语，待到我们放他出来，他竟是一口气闷在胸中，活活憋死过去。妖怪们见出了人命，知道大事不妙，瞬间四散而去，留下我，承担这个烂摊子。
我承担？谁爱承担谁承担。我调头便走。这般贪利的小人，这等眼光的小人，吓死他也是清理人间，算我的功德一件。
可鲤鱼们不愿意呀，这等害命之事，若被上天知晓了，还不得对众鱼们颁布个罪名一网打尽——人总是高于我们，一百条千岁的鱼也比不得一个人矜贵。
我耐不得争吵，取了内丹，幻了人型，将他带到一个清静之地引回了魂魄。本想一走了之，却细细打量起他来。
其实他算不得难看，洗净脏污，也是个登样的男子。可惜做了一介贪心的渔夫，若是求取功名，兴许做了驸马爷也说不定？
哼，谁管他。人间的事情，来来去去不过是权财二字，但引出的故事可是千千万万。我当下下了决心，修个真身到人间轮回，可比这千年鲤鱼身来得有趣。
我扔下他，高高兴兴去跃那龙门。待我化了真龙，仙体换成人身还不容易——至于跃那龙门，一千三百年的练习可绝非虚假。
第一世
这一世，我唤做苏小小。
谁甘于做人妻人妾？寻了处空宅，傍了西湖之美景，遍识天下名流才子。吟诗作曲，好不快活。
我亦爱细看西湖水，一架油壁香车载了我，日日畅游。
也有强作坚强的时刻。男人嘛，总欲将天下之物揽为一己之私。为此对抗过好些贪色之人，总算落得全身而退。
可我遇到了他。
他出自京城豪门权贵，气派自与天下人不同。我在他脸上依稀觅得些熟悉的影子，可惜我肉眼凡胎，忆不起前尘。索性放开一切，一五一十都交付与他。
竟只换来几日的美梦。
说我贪慕虚荣也好，说我不识良人也好，听听也便过了。内心不是不感伤，可我并不是一只蛾，不会自毁而亡。
舍了鱼身，依然留有鱼的心性。绝处逢生好过轻易求死。避门几日，之后依然日日弄琴赏诗，游览西湖，与曾经的生活无异。
还是招来了祸端。一名官宦见强娶不成，竟让我受那牢狱之苦。可怜我身体单薄瘦小，几日就身染恶疾，不治而逝。
做了鬼魂，弄清前缘，原来他竟是那蠢渔夫。修了三世的福分，今生转投于昌隆世家，只要不造下重孽，他还有六世荣华可享。
我气极，问那孟婆，负了我，可算他作孽？
孟婆只是笑。端了汤，默默看我饮下三碗。
去吧，好姑娘。生死由命，福祸未知。
第二世
这一世，我名为霍小玉。
因着家境贫寒，只得继承母业，做了“青倌人”。二八年华，我已出落得姿容秀美，颇有母亲当年风韵。许多富家公子寻上门来，闻我雅音，观我舞技。
我是天下至宝，却寻他而去，想来也是冤孽。不过是一纸诗文，竟让我念念不忘，左右托付，终得见他的容颜。当下一见如故，引入家门。
真是悔不当初！连母亲都被他折服，默许了我与他私订的将来。母亲在打算，我亦在打算——这个状元及第，等待委派官职之人，若能与他共结连理，将来是要大富大贵的。
美女当配英雄，更当识英雄！
不想他却是条负心汉，一去不归，枉费我当日再三叮嘱，枉费他当日空许盟约。他与那官家女子结亲之际，亦是我悲剧的开始。我日渐消瘦，昔日风采不再。最终得见他那日，一杯黄酒掷地，与他“覆水难收”，便倒地而亡。
怎能不幽怨？孟婆亦是无言，只看我饮汤。
我问，可还是那渔夫？
孟婆点头。我怅叹，如何两世都与他夹缠不清？来世必不再为他如此！
第三世
这一世，人们叫我李师师。
整个京城的男人间遍传我的名字时，我只喜欢独坐抚琴。我与那些沉浸于虚妄名利的姑娘们不同，做不做头牌，也不过是我的意愿。
男人们倒是很喜欢我这一套——总是温温和和，扮不出痴心模样。身处青楼，却喜欢在言语上装做贞烈女子骗说非君莫嫁者，谁信呢？大家皆是一时兴致，浅尝辄止就好。
男人们盛传我的芳心价值连城。
呵。这是他们的乐趣，随他们好了。
谁说我没有芳心暗许之人，只不过我这样的身份，于高，去不得，于低，亦去不得。只得默默藏在心里。
一路结识权贵，得知已上及当朝天子时，我不是不惊异，也不敢不温存服侍。我亦是血肉之躯，怎可拿性命开玩笑。摆出真性情给天子看，反以为是作态。
冥冥中，我已学会自保。
尔后，金兵入关。人们传我捐财抗金，其实不过是因为财物沉重不便携带，便唤了官员尽数做为军饷。人们又传我被献入金人主帅手中，吞金而亡。其实不过是我不愿委身那鲁莽勇夫，便在当夜被密令处死。
到了孟婆面前，粗略问了前事。原来那位令我柔肠百结的大才子，便是那渔夫。当下心内不满，怎可连续三世，我都做他生命中的精致点缀？又怎可连续三世，都是红颜薄命，岁不出双十便已亡矣？
孟婆笑答，做人尽是这些苦楚，你可愿下一世，穿粗布衣裤，耕田烧饭，侍弄公婆夫君儿孙？长命百岁皆当如此。
吓得我，赶紧喝完三碗浓汤作数。
第四世
一晃便到了南宋的时代，这一世，我是严蕊。
上天似是厚待我，知我不喜做寻常女子，世世都给我安排这样或那样抛头露面的宿命。这一世，我仍住青楼，周旋在男人和脂粉之间。
喝了那孟婆汤，我便不识前尘。日日如新，并不倦腻。我又有天赋，棋琴书画、丝竹歌舞无所不精。戴了花钗，着了艳衣，人们争相看我。我是美人，更是才女，谁比我风流？
更不枉我遇到他。有了前三世的铺垫，内心隐隐有了感知——就是他。全不记得旧怨，只觉与此人缘分不浅，理应遇到。我与他，常以诗互赠，一来二往，仿佛情眷意浓。
可我自知，不仅仅如此。若问我，可有爱恋？男女间交往如此，怎会一丝没有？但那些太虚浮，纠缠过后便是两相厌的折磨。我与他不同，给予彼此惊喜，又不给予对方全部。这种进退间隐约的触摸，让我和他都将才华拔向新的高度。
却有人不甘于向我们仿似爱情般的光彩折服——不过是一个酸词浊字的县官。见不得他人的优越，索性一纸污蔑，将我陷于牢狱之中。
呵，做女子便是如此了。才华绝艳，也不可恣意展露——这可是男人们大展拳脚的世界呀。我坐着牢，如是想着。
那县官却不肯轻饶，一定要我招，招什么？奸情？这男人妄想制我于死地且落得欺世美名，怎可让他轻易圆满！仗责无数，我亦不认罪。一身娇嫩肌肤，在棍棒中青肿交加，触目惊心。
昔日的文友无不心痛，口诛笔伐，传入皇上耳中，很是震动。差了新官重审此案，以无罪释之。且知那旧县令竟是公报私仇，世人皆笑骂，我却内心凄凉。求了新官，赐我从良，永不入这是非红尘。新官允了，我洗尽铅华，细细寻了处夫家，做了人妾。
这便是我这一世的故事了。说与孟婆听，言语不是不怨怼。他怎可以让一介女流，做了他的代罪羔羊？
孟婆笑问，你可曾追悔？
心下恻然，怎会追悔之意并不深刻？我简直是甘愿的。若重来一世，恐怕我还愿替他遭受那番罪过。思及此，不由暗暗恼恨，怎会这般轻贱，简直不堪入目。
狠狠喝下那三碗汤，只愿下世，不再为君强出头！
第五世
又一世，我仍是颠倒众生的女子。谢婷。
此时已是元代末年。历史上，逢“末年”必奢。文武百官，商贾富豪，皆是穿戴锦衣，享用玉食，奇珍异宝披挂上阵。京城在几年里仿佛人间乐土，对烟花女子，挑拣得越发精细。
若问我有何绝技？其实一无所有，全部表现平平。姿容也非绝艳出众，在一流女子中，我只能被动等待。
怎能被动等待？红颜弹指便逝，如何等得下去。不，不可等，我用一双美目，暗送倾慕；我用一双素手，拂去君忧。我还有万语千言，尽是温柔。我要做这红粉堆里的解语花，怎可轻易被淹没。
他迷醉于我的伎俩之中，久而久之，我便也迷醉在自己的伎俩中。我知道，是他，就是他。便絮絮跟了去，入了他的府邸，与他日日欢好。这流年，如何肯轻易辜负，权且渐看柳绿堤岸，碧荷吐露，枫红漫野，白雪飘飞。又是一年春呵。
我以为，这便是一世了。我不求名分，只愿长伴他左右，做妾亦可。这苟安的浮世，也不知道何时就到尽头。
他却是另有打算的。一日，赠我新衣，吩咐丫鬟们把我盛装扮了，带我去官家宴席。席上，他与一年老官宦低低耳语了几句，我便不再是他的人。
这是他们暗自的游戏，倦了旧人，与人换了，便又有了新人。一整圈轮下来，又是多少年的岁月呀。
我穿着新衫，内心极寒。人不如新，衣不如旧。我竟连旧衣也失却了。终日懊丧，很快玉陨香消。
孟婆见我颓靡，出声安慰。你也是一世比一世更懂做人了，如何还悟不出真谛？
我抬首，做人如此难以抉择，我不愿做那黄脸婆子，亦不愿被人轻易抛却。我放弃仙籍，怎落得如此苦思？
孟婆端了汤。世世轮回世世消，你且放下前缘，苦思自可化解。来，好姑娘，喝下去罢。
第六世
又是烟花之地，这一世，我落得美名。
人人唤我沈九娘。也是苏州著名的青楼女子，名利皆厚。只是我心内似总有期盼，笑不展颜，悲不落泪。前方到底有何神圣，我日思夜想，不得答案，只得静静地等。一年一年盼得芳华渐逝。
亦有官家富豪寻我，欲收我入室，从此不再做这毫无保障的营生。我却是不肯，没有等到，我便不走。虽然我并不知晓在等何人何事。
他就这样姗姗而来，怎会如此落魄，我所倾慕和盼望的人儿。看他一身才艺如坠尘埃，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将他待做上宾，软言开导，研磨送笔，让他重归画界。日后更是倾尽所有，与他共同购置一套宅院，从此随他而去，做了他的妻。育女侍夫，助他飞黄腾达。本以为一路平顺，不想苏州一场洪灾过后，日渐凄苦。我苦撑四壁，终于劳累致极，撒手人寰。
再到地府，略有展颜。孟婆见我开朗亦很高兴。她说，你看，做人糟糠，并非尽得悲苦。前几世你妖性难退，故不愿轻许他人。此世可觉美好？
我问，我与他，是否能得圆满？
她道，此为天机，不可泄露。
第七世
这一世，我当真是倦极了这生涯。柳隐便是我。不想又是烟花之地。
十岁被卖入娼寮，明了世间凄苦。天资加努力，又是庸脂俗粉中一朵娇嫩的鲜花。这岁月，在一篇篇诗稿中，在几场轰烈的恋爱中，不觉已过半，昔日如歌，我只愿醉生梦死。
不刻意等他，他却也这样来了。他一世比一世来得迟，却一世比一世伴我久长。我肉身沉沦乱世，又怎知前尘。终究是从善如流，放下骄矜，说嫁便嫁了。
人生苦短，我与他终日诗酒茶，举杯对月，饮露晨昏。流年转逝，我已近半老。
而此时，大明气数已尽，外族人占了朝廷，对前朝及汉人很是鄙薄。我一介女流，亦很愤慨，劝他不如双双殉节，他却万般推脱，我怒极攻心，纵身往身旁荷花池投去。他在惊异中如梦方醒，匆匆拉回我，默默不语。
他还是独自去朝廷领了官职，不过半年，便抱病辞归。后又被案件株连，差点不得全身而退。我奋力营救，总算保下他。从此，更是一条心“反清复明”。
家中财物散尽，却不见大业起色。世事变迁，朝代更换，本不是单薄人力可扭转。他身型佝偻，满头银丝，不日郁郁而逝。我含泪将他葬了，又苦于面对一干人对他所遗田地的贪婪，遂留了遗书，悬梁随他而去。
到了阴司，终于在奈何桥边见了他。我心下思忖，共历七世，又过千年，才换得与他同过奈何桥，同饮孟婆汤。这其中万千苦楚他可知晓？当日他做渔夫，渡化了我由妖成仙，又由仙成人。原来冥冥中，是让我紧随于他，偿当日错杀之债，报当日渡化之恩。
我噙了笑意迎上跟前，上天待我不薄，即使下世他再为渔夫，我亦愿伴他左右。
他见是我，呆了呆，又问，吾妻呢？还在阳间？
他的妻？那样一个凶霸的女人，在人世他亦不爱她，此刻提她做甚？我答，许是取了你遗下的田地，在阳司还有许多年光景。
那我便继续等。他说。
等她？那我呢？我伴你半生，又助你成就美名，如何此刻成了路人？
我很激动，孟婆拉过我。我瞪着那个默默无言的男人，情绪翻滚。
孟婆劝我，人间有句话，叫做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到了阴间，一切却倒转过来。许多女子，拼命也要保住正室之席，也是为此。你与他从来都是有缘无分，此时不必纠缠。
呵，原来与他仅仅只有缘，绝不会圆满。
我问孟婆，我的后世又将如何？每一世，都做那欢场女子？都要做他生命中一闪而逝的光华点缀？都要独自过这奈河桥？
孟婆答，你千年前的弘愿便是如此，不肯做普通凡人，世世都要颠倒众生。代价便是孤独。
为何我会得到这样的待遇？我痴想着。人世如苦海，无论如何我不愿再遇到他，我愿舍弃人身，永不再沉沦世间。
我想做回鲤鱼。
后记
我又做回了一条鲤鱼，遍身青色。不知是会在肥美时被人烹煮，还是又寻得宝地，继续漫无止境的修行。
一日，游至浅水，看到一个中年汉子，伸了渔杆垂钓。呵，七世的荣华过后，他又重来修行。做人不过如此。
我幻变了人身，立于石桥之上。一阵暖风拂过，春意正浓。他抬眼看我，面容掠过瞬间的迷惘，即而又很沉沦。只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而已。
我敛了盛容。转身，与君天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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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7 18:42
变色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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