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源记

是即真实

1.岛

“在那个方向，有一座岛。岛上开着紫蓝色的大花，人们宁静温柔，日升而做，日落而歇。周而复始。”
“要怎么去到那座岛？”
“要越过一片碧蓝的大海。海里有人鱼，住在深海的龙宫里。”
“人鱼住在龙宫里，那么龙住在哪里？”
“世界上是没有龙的。”

我朝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又看，只有一栋灰色的楼。六层，在繁华都会里如鸡一般矮小。我工作的楼层在二十八楼，向下看双脚会陡生软弱。而此刻我立于一楼的病室，亦感觉危重。寒冬停了与我的对话，埋首在一部连环画里，有片刻的平静。他是快乐的，他终于快乐。
我问姨妈，医生说可会好转？姨妈只是笑了笑，那抹笑有洞穿般的尖锐。
你知道，所有的医生都会如此安慰家属：他需要的是时间。

2.时间，声音与耳

于此，我便珍重起时间。在我兜转于各个办公室与同事为工作纠结时，在我留连于茶水间精心泡一杯咖啡送进上司办公室时，在我辗转于一个又一个EXCLE、WORD、PPT的界面和内容时，我的时间如叶，被一张细小的口，以一口贴着一口，一层挨着一层的姿态，与速度，消逝着。
吃完一片，跟着开始下一片。我的一岁，两岁，五岁，十岁，二十岁，与即将到来的三十五岁……都被蚕食殆尽。
我很想听一听，听听这种细密的，规律的，无可抗拒逃离的声响。然而，万籁俱寂的时刻究竟没有，耳已被世间万物包围。躺在夜里，还听得到汽车发动机的声响。

寒冬病了之后，嘴角常有笑容，同他从前比多出许多温和与善意。而一个人的从前，大抵并非出于本意，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我常去医院看他，看他在迷惘与现实的两端循环一般摇摆。
见到他，我也常有笑容。那种笑容我自知与从前不同。寒冬以往的成功使他与众人隔出的距离恨不得以光年计算。纵是如此我想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是最开始的模样——坐在一间半暗的小屋里，在台灯下做物理习题，与窗外同龄人嬉闹之声相互隔绝。
如果说有孤立，到底是选择还是被选择。这是问题之所在。

3.誓言

蝴蝶从太平洋另一边打电话过来。我突然想起寒冬所说的那座美丽的海岛。
寒冬情况怎么样？
我想他能够以暗喻，借代，联想的手法表达内心所想，也是一种幸福。
喂，喂，你说什么？
我在说，他很好，不必担心。

蝴蝶一如蝴蝶。自由，奔放，不知人间疾苦。她嫁给寒冬时月季刚刚开放。婚礼上有齐整细白纱巾铺就的小圆桌，有鲜花织扎的拱门，有八名小童在身后牵起她的长长头纱。
她与他执着彼此的手，虔诚地道出承诺：
“从今天开始相互拥有、相互扶持，无论是好是坏、富裕或贫穷、疾病还是健康都彼此相爱、珍惜，直到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
然而，在好与坏之前，富裕与贫穷之前，疾病与健康之前。在死亡之前。
誓言如风而逝。

4.审判之尺

我很疲倦。空了便到凯的诊室打发时间，困了就躺在手术台上小睡。凯是牙科医生，性格与环境催使他独立开了一家小诊所，生意平平，刚够自给自足。
我对此没有意见。他也逢人就夸我：“这样懂事，完全不干涉男人的女友，怕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
索取的前提，是给予。偶尔也会反过来，但那毕竟是少数人的幸运。我至怕他人对我有若干要求，除去谋生，无法在更多方面亏待自己。凯与我性格的雷同之处让我们相处得非常平静——我们对彼此都没有期待。
蝴蝶离开寒冬时对我说，我对他最初的想象不是这样的，婚姻太可怕，完全摧毁我对生活的信心。
所以她决定回到象牙塔。

有时候他人的生活对自身所造成的影响是难以言喻的。通俗的说会变成一种教材，正面也好反面也好，都是让其他人从中感知生活的若干形态，不可抗拒的，力争上游的。最终演变成一把审判之尺，用以丈量是与非之中微妙的界限。
而寒冬渐渐成为家族里的中心话题。成名与压力，闪婚与放纵，富裕与自傲，成为争论的中心。然而事情的本源往往超乎所想，我想就连姨妈也不会记得暗屋内台灯下做物理习题的寒冬，那张与少年时代不相符合的，沉寂的脸。
生活的沉重总是不期而至，而且必将有人承担。

5.求生指令

寒冬的情况时好时坏，记忆系统紊乱，有时候倒退到幼儿时期，有时候又变成少年，捧了书没日没夜的看。姨妈最开始哭得脸肿，最后接受了事实，沉默麻木地看寒冬手舞足蹈。
我在寒冬身上挖掘一个又一个思考点，想过之后总是叹息。未进不惑之年的寒冬，今后的岁月都将背负着“精神异常者”的别名生活。我并不怜悯他，他在他的世界，很自由。
而寒冬，早不再理会这些俗事。

我立于二十八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向下看移动着的人群，脚底生出软意。无关意志，大脑总会在危重时刻自主发出求生指令。那么，是不是可以如此思考，为着自救，原本条理明晰的大脑自动切断致命回路，用轻微的损伤来换取生存？
即是如此，生命最真切的善意，一定无法获得大多数人的肯定。

6.在哪里

凯见我情绪略好便会打趣我：你的心情再这么低落，我可要吃醋。别让我误会你有暗恋表哥的难言之隐。
我横他一眼，取过外套直奔医院。我与表哥自小并不算亲近，因为他总在念书，可他待我却是极好的。有了糖果也不忘在人群里搜寻：表妹在哪里，这里有水果糖。
付出与给予，在很多时候看似不平衡，其实早已被记忆与情感填满其间的空缺。我只是难过，那么能干随和的一个人，被一场婚变击退至此。
我总以为他是强壮的，如巨树一般。

“你怎么知道世界上没有龙？”
“你好笨，小学的时候我们就学过，龙只是古代神话里人们想象的生物。”
“原来你还念过小学啊？”
“我还念过中学，大学，硕士，博士。我去过美国，英国，德国……”

“现在，我又在哪里？”
我又何尝不想时刻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

7.自由

寒冬出院时是个晴日。脱离掉旧环境再看他，整个人有一层药物所致虚浮的胖。脸容平静，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因着接触了外界的陌生空气，有点瑟缩安静，仿佛回归羞涩内向的少年时代。
姨妈仍对着母亲小声倾诉：这孩子，怎么一下子就崩溃。不过是三次离婚，谁又会特别指责他？
如何没有？这不就来了？我暗想着，走过去拉住寒冬的手，把他引向车里。
如此，事情告一段落。

然而，如前所述，他人的生活对自身所造成的影响是必然存在的。我开始留意有关精神病患者的书籍资料，但并不是想以此来拯救寒冬。世界上总会有一些边缘地带，和在此生活的人们。无关社会伦理与家庭需要，仅仅只是去了解和关注他们，而不是试图引领他们回到这边。或许这样，双方都会轻松一点。
就像寒冬所说的那座开满紫蓝色大花的海岛，对于某些人，只会是海市蜃楼，但对于另外一些人，那里却是桃花源。
这是妥协与自我宽慰吗？
我想不是。这只是人们所追寻的，另一种自由。

浅斟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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