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长孙皇后的追魂

北回归线 · 发表于 2022-12-16 17:54

　　在弥留之际，母亲拉着她的手说，“垢儿啊，娘生你的时候，你不哭不闹，身子软和，像你的心性，宽厚和软，娘不担心你，只是放不下你哥哥，他太倔了。

　　此后很多年，长孙无垢经常想起娘的这句话，母亲去后，她就时常跟着比自己大三岁的哥哥长孙无忌，像个姐姐一般管他吃，管他喝，但哥哥的性子真的像娘说的一样，又臭又硬，时常冷着个脸。

　　到后来，进了皇城，遇到了早有婚约的二皇子，哥哥死活不愿意，屡次和无垢说，我们去江南吧，去远方表亲家。直到无垢说，哥呀，我和二皇子秦王不是因为婚约，二皇子他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

　　无垢就进了秦王府，长孙无忌突然转了性子，原本一门心思写字描画的人，突然开始结交朝中权贵。

　　虽然小有才气，在年轻一辈中也略有薄名，但比起皇室贵胄王孙公子头上的煊赫光环来说，长孙无忌还是黯弱了一些。

　　二皇子说，无忌，你还是去军中做个都尉吧，长孙无忌当夜就收拾了行囊，临行前和无垢说，宫禁深幽人心诡诈，不要什么事情都一门心思全交托到秦王府，有什么事，你寄书信来，和哥哥多商量。

　　无垢想要拦住哥哥，她说，边塞苦寒，你本来体弱多病，你不要去了，秦王那边，我自会和他商量，收回成命。

　　无忌摇摇头：北方突厥为患多年，秦王年少心雄，早有剿灭突厥的意图，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即便他不说，我也有意前往。

　　无垢不依，揪着他的手袖说：朝中这么多文武大臣，又不差你一个，你不要去好不好。

　　无忌还是执拗的去了。

　　离开长安城的那一天，长孙无忌收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偌大的皇城，笼罩在晨光与浓雾之中，雾锁烟迷，楼宇森森，重重叠叠。

　　当初要带妹妹远离皇城，妹妹不依，如今妹妹不让自己远赴边关，自己不应，许多事，由不得人，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安排。

　　他其实无心于那些前呼后拥的荣耀，无意于彪炳史册的功勋，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相比，他更喜欢离开那一天，路旁开着的雏菊，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在空气中弥散着淡淡冷香。

　　如若不是妹妹嫁入秦王府，许多事，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几年的军旅生涯，让原本性情就颇为寡淡的长孙无忌更为沉默，尽管在秦王麾下，战功日益煊赫，在日渐势大的秦王集团这一驾马车之上，与房玄龄，杜如晦勠力同心共同执辔，但随之而来的宫闱之争，皇太子集团的构陷和戕害随之不断加剧。

　　而皇城之中。嫔妃秽乱宫闱，贿赂皇子，进谗诬陷也连续不断，长孙无垢常伴秦王左右，时常规劝夫君，清门净户，嫔妃们对秦王的嫉恨日益加深。

　　她书信与无忌，要规劝秦王返回行台，留居洛阳，远离是非，无忌不答应。

　　漠北祁连山之下，无忌纵马而过时候，时常会遥望山巅上的皑皑白雪，他相信那上面一定会很冷。

　　然而，高处不胜寒，越往高处去，所有王族的路，大多如此，他无声的笑笑。眼神却愈发的坚定。

　　上山不容易，下山却更难，这个山下不去，也下不得。在通往巅峰的路上，有多少人践踏着前人的尸身往上走。

　　这条路，从无垢嫁入帝王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尽管，无垢本是无心的。

　　武德某年，朝中有传言，秦王盘踞洛阳，广布财帛，结交豪杰，正伺机起事，打算逼迫高祖让位，高祖震怒，朝臣色变，遂敕令秦王回朝，认罪伏法，秦王和无忌等人也接密报：高祖盛怒之下，已将秦王妃及一众家眷下狱，秦王妃不堪牢狱之苦，已然全盘招供，承认了秦王等人的谋逆罪证。

　　秦王连夜召集无忌等人商议对策，无忌想到远在长安的妹妹，不知道在遭受何等的苦痛折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无比忧虑。

　　而那个时候，长孙无垢带着秦王府家眷聚在在长安郊外，等候秦王回朝。

　　在她们周围，太子党的甲兵围了一圈，还逼迫秦王家奴挖了无数大坑，要是秦王等人抗命不回，则做实篡逆之名，把秦王家眷全部活埋了，要是秦王领兵回援，则以秦王妃她们为人质。逼迫秦王卸甲束手，引颈就戮。

　　秦王家眷个个满面愁容悲戚不已，胆小一些的掩面啜泣，无垢抚慰家眷说：

　　我夫君与兄长忠贞为国，却被奸佞恶意中伤，青天白日之下，哪有这种道理，好的终究好，坏的终究坏，天道昭彰，毫厘不爽，我们没有做过的事情，我们有什么好害怕的？我们为什么要为没做过的事情害怕呢。

　　家眷中有人说:万一秦王他们不回来，怎么办，他们都要把我们活埋了？

　　无垢又说：秦王和家兄正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大家更应该振作精神，等候秦王回来，说明原委洗清冤屈，切不可哭哭啼啼，让天下人真以为我们犯了什么逆天大罪。

　　说完，施施然带领家眷登上高台，笑语晏晏，毫无惧色。

　　在她目光的更远处，青山隐隐，雾霭漫漫。迟迟不见秦王人马。

　　远在洛阳的秦王和无忌等人，并不知晓朝中情形，截获的密保上说秦王妃已经认罪招供。有人劝谏说现在带兵回援来不及了，事已至此，不如将错就错，大举进兵，一鼓作气攻破长安...

　　秦王和无忌听后沉默不应，无忌不信妹妹招供的传言，秦王不听进京逼宫的劝谏。

　　他们决定两个人，两匹马回去，不带多一个兵卒。

　　无垢在高台上，看见他们两骑像两个小小的芝麻点，在天地相接的地平线上逐渐行来的时候。

　　眼眶突然就红了。

　　秦王和无忌单人单骑回来，大太子他们自然无话可说，他们这一场在高祖默许下的闹剧，也草草收场，高祖召见秦王和大太子，告诫要兄弟和睦，不可再生事端。

　　无忌问妹妹，当时你害不害怕?

　　无垢说，不害怕呀，又没做那些莫须有的事，有什么好害怕的？

　　无忌说，要是我们不回来，他们当真活埋你们，你也不怕吗？

　　无垢说，娘去的时候，我问娘怕不怕，娘笑着说，傻孩子，就像睡一觉，做梦醒了一样，有什么好害怕的。

　　无忌又说，你要是不怕，之前为何还在信上说，想要秦王移居洛阳，离开这是非之地？

　　无垢说，那是我担心你们被奸佞陷害呀，我担心你们害怕。

　　无忌笑笑说，或许真是我们害怕。

再后来，到了玄武门前的那一晚。秦王被召进宫，大太子李建成，李元吉也奉旨觐见，到了玄武门，做贼心虚，担心有秦王的伏兵。徘徊不进。

　　正犹豫不决，却看见秦王妃领着家眷和几个婢女，在街上帮助匠人们布置灯会，一片祥和热闹的景象。

　　遂放松警惕，打马进了玄武门。

　　无忌本不让妹妹去的，他开口安排了就后悔了，想要拦住妹妹不要去，毕竟刀兵之地，凶险异常，妹妹却异常坚决，如果杀伐流血这种事迟早都要发生，何不让奸佞之徒得到惩处呢？

　　然后她就去了，大太子他们见到，自然放松了戒备进了城。

　　后面发生的一切，自然被史官们记入了史册。只是再也没有提到无垢，也就是后来的长孙皇后，带领家眷以身涉险的事情。

　　毕竟，对于那一场激荡壮烈的兵变来讲，有许多更值得去书写的东西，而其中的一些人，一些事，宛如整个大幕布景上的绳结，不明显，不张扬，但却链接着许多很关键很关键的事。

　　后来，无忌问妹妹，你怕不怕，无垢说，你们不害怕，我自然不害怕。

　　武德九年，秦王登基，无垢册封为皇后，世人称长孙皇后。

　　贞观八年，离世。

　　又几年，长孙无忌为保外甥李治太子之位，构陷冤杀吴王李恪，李治登基后不久，长孙无忌以谋反罪名下狱，于狱中自缢。

　　临终前，他看见妹妹长孙无垢飘然前来，抚摸着他的额头说；不害怕啊，哥哥，有我在的。

　　长孙皇后，名讳：长孙无垢，小字观音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