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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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 第四期“往生涧”: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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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30 10: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我写你评 于 2023-5-30 10:20 编辑




01

秦娟又一次爬上青埂山,来到鸟鸣涧边。这里游人稀少,是个发呆的好去处。每次跟陈继吵完架,秦娟都会来到这里。坐在距离涧沿不到一米的山石上,望着涧边绿草幽幽,听着涧下瀑布流水淙淙,她心中郁结的闷气才会慢慢消散。

秦娟和陈继是高中同班同学,当时只是点头之交;大学在省城同一所大学上过学,期间两人并无交集。大学毕业后两人都回到县城,辗转几年后,在一次高中同学会上相遇。当时两人都年近三十,在县城已属大龄单身,同学们极力撺掇撮合他俩。陈继长相不算难看,金丝眼镜盖不住满面英武之气,他对秦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让当时并无其他选择的秦娟无法抵挡,不到半年两人就牵手结了婚。现在结婚三年了,原本不深的感情在琐碎的生活中日渐变淡,尤其是最近,吵架和冷战成了家常便饭。

陈继一早乘班车去省城了,继续他在省城政府直属某机关的机要秘书工作。接下来的一周是秦娟独自留守的日子,她在附近的小学担任语文老师。没课的时候,她常常独自来爬这座青埂山。陈继和秦娟原本都在省城师范大学上过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不同的小学教书,去年他考公务员上岸,又回到了省城,秦娟却还留在原处。人生的差距,眼看就要拉开。

山间阴晴不定,刚上山时还有太阳,这会儿竟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秦娟离开家时走得急,没有带雨伞。她瞅见山涧边有棵小松树亭亭如盖,便径直走到小松树下,扶着树干还未站定,脚下竟打了滑,整个身体向涧下滑去。秦娟一惊,双手握紧了树干,凹凸不平的松树皮硌得她手心疼。此时她的身体悬挂在涧边,雨点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冰凉的。她努力往上攀爬,不曾想涧下壁立的岩石湿滑,竟踩不到一处着力的点位。

“救命啊!”秦娟喊了几声,空旷的山涧里传来了她的回声。两只胳膊越来越吃不住力了,泪水也溢出了眼眶。要是就这么坠入山涧死了,陈继会不会难过?秦娟眼前浮现出陈继的面孔,那张国字脸面孔上一双眯细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你怎么会这么笨?猪八戒的母亲也比你聪明十分!我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一想起陈继吵架时经常说的这句话,秦娟顿觉万念如灰。在不上课的日子里,除了看小说,她几乎什么都不会,不会做饭,不会收拾家务,甚至……也不会生孩子。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从云间泄下,照到山涧下的水面升起了两道彩虹。秦娟望着彩虹,小时候快乐的往事如烟花般在眼前绽放,又寂灭成灰落入山涧下的水中。秦娟嗓子都喊哑了,也无人前来搭救。她身心俱疲,一只手僵硬地放了下来,另一只手更吃不住力,开始慢慢松开。

恍惚中,秦娟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她那只还没放下来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攫住了她的全身,把她拽回到了山涧之上。秦娟站立不稳,和另一只手的主人一起摔倒在涧边草地上。神志刚一恢复,秦娟听到了一个男子温和的声音:“好好的,为什么要寻死?”

秦娟把自己的手从男子手中抽出,站起身来,望着那个陌生的男子:“才没有呢,我只是不小心摔挂在那儿了,刚刚我还喊救命来着,没人理我。”

男子早已站起,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身穿一件红黄蓝相间的冲锋衣,衣服上竟没有雨水打湿的痕迹。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条灰色速干毛巾递给秦娟,示意秦娟擦擦头上和身上的雨水,然后就歪头看着秦娟不说话,看得秦娟心里有点发毛。

秦娟把用完的速干毛巾还给男子:“谢谢你救了我。哎,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改日我和我家先生一定登门道谢!”

男子接过毛巾,脸色黯淡下来,但仍是微微一笑:“不必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你过得好就行。”

秦娟心里苦笑一声:我过得好不好与你何干,真是个怪人!眼看天色不早了,秦娟想起下午还有课要上,便向男子道别,迤逦下山而去。

02

秦娟的家就在山下不远的一个普通小区,离学校走路不到十分钟。小区的楼房是前些年秦娟妈妈在县城市中心的平房拆迁补偿的一栋小两居。秦娟妈妈是独生女,外公外婆已经去世;秦娟也是独生女,父母在她五岁时就离婚了,秦娟跟妈妈一起居住。

秦娟妈妈的平房拆迁后,原本可分得一个大三居。当时正值秦娟和陈继谈恋爱期间,按当时政策规定,子女结婚分户可分得面积更大一点的两个小两居。陈继火速向秦娟求婚,并建议秦娟跟她妈妈分开,但可以住同一个小区,还承诺会像对待自己妈妈那样照顾秦娟妈妈。秦娟同意了,但她还是习惯平时吃饭在妈妈家,陪妈妈说说话,晚上睡觉才回自己家。陈继最初由着秦娟这样做,后来劝秦娟把重心放在小家庭,可是秦娟在自己家做饭总是莫名难吃,陈继也不再勉强。

自从陈继在山村的父母来探望儿子,住到秦娟和陈继的小家,吃过一顿难以下咽的饭菜后,他们以后再来的时候,秦娟就躲到妈妈家不见面,她是真不会像普通女人那样当媳妇伺候公婆周全。为此,陈继没少跟秦娟吵架,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住的是秦娟名下的房子。陈继上头有三个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秦娟和陈继的小家常年有亲戚上门求医办事,几乎成了陈继家族驻县城办事处。为此,秦娟也无可奈何,只好尽量回避。

秦娟下午在学校上完课,晚上到妈妈家吃完饭,碗都没帮妈妈洗,便回到家,歪倒在客厅的布艺沙发上。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疲惫袭来,她感觉浑身上下似乎散了架。白天在山上遇险的事,她没有跟妈妈说,她怕妈妈担心。而在山上遇到的那个男子,此时反复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是谁?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想起这句万用不爽的搭讪在爱情小说中用烂了大街,秦娟就开始烦自己。“呸!看小说看多了吧。”每当她的想法跟陈继相左时,陈继就这样说她,似乎他俩生活中遇到的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归罪于她看小说太多。

“喵呜……”小墨叫了一声,跳到秦娟的怀里,蜷起身子。小墨是秦娟从小养大的一只黑猫,年龄比跟陈继结婚的时间还要长。可惜陈继不喜欢她养猫,他总觉得猫就是个畜生,不配享有像人那么好的待遇;而且养猫还要花钱,还不如把钱花在孩子身上。秦娟不这样想,她觉得猫就像是她的孩子。每当不开心的时候,她把小墨抱在怀里,抚摸着小墨柔软的毛,心里的郁结便会逐渐化开。春末夏初的夜晚有些凉意,小墨身上的温度暖着秦娟,慢慢地,秦娟眼前开始朦胧模糊……

还是在那个山涧边,秦娟又见到了那个男子。跟白天见到的不一样,他身着一袭绛碧色的锦袍,腰束玉带,头戴紫金冠,活脱脱一个古偶剧男主。不同的是,他不像古偶剧中的男主那样面无表情,他望着她,笑得阳光灿烂。秦娟举步向他走去,却见自己衣装不同以往,黛青色的罗裙,藤黄色的腰带,行走间耳边坠子摇摆不定。可她平时明明是不爱戴首饰的呀!

一个垂髫幼儿怯怯地从男子身后探出脑袋,男子伸手牵出幼儿,俯身在幼儿耳边低语几句,幼儿这才如梦方醒,欢叫着“娘亲”,朝秦娟跑来。秦娟一时不知所措,只是下意识抱住扑过来的幼儿,眼睛却望向不远处的男子。

“停停停!你们在干嘛?拍古偶剧吗?”秦娟说着,把怀中的幼儿推开,“小朋友,我不是你的娘亲,你弄错了!”

幼儿不知所措地站着,望望秦娟,又望望男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男子疾步上前,抱起幼儿,百般安抚,幼儿这才止住哭声。

“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男子望着秦娟,幽然吟出两句诗,但见山涧边的灌木丛中次第生出一片火红的杜鹃花,映得眼前明亮起来。“你……难道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呀?你不就是救我那个人吗?我认识你还不到一天,你认错人了吧?”秦娟说完,转身就走,可是身穿的罗裙下摆太长,走路不得劲,差点把她绊倒。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穿越到古代了吗?秦娟疑惑不解。

此时空中雷声滚滚,随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秦娟很快被雨水浇了个透,直冷得浑身瑟瑟发抖。待回头看那对父子,却不见了踪影。

又一声炸雷响起,秦娟哆嗦了一下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窗外倒是真的下起了雨,凉气从头到脚袭遍她的全身,小墨蜷在她的怀里睡得正香。

03

又到周五的时候,陈继坐班车回到了家。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大包换下来要洗的衣服。晚上,秦娟按颜色深浅将这些衣服分了类,先把深色衣服扔进洗衣机。一周没有联系,上次吵架的事情似乎忘了,两人见面没再争执。当然,陈继也没有问秦娟这一周过得怎么样,他进门后换完衣服就往沙发上一瘫,摸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从这个台刷到那个台。

在洗衣机咣当咣当旋转洗衣的空档,秦娟到客厅里瞅了一眼陈继正在看的节目。电视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古偶剧,剧中有个身穿罗裙的女子正跪在身穿官服的丈夫面前悲悲切切,乞求丈夫收回成命,哪怕留在丈夫身边当个丫鬟也行。

秦娟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她知道妈妈在家没事时最爱刷这类古偶剧,便忍不住说了一句:“咦,你怎么也喜欢看这种电视剧了呢?”

陈继哼了一声:“我怎么就不能看这种电视剧啊?如今这个世道,到处讲女权,把你们女的一个个惯得不成样子!我看就该回到古代,让你们三从四德,一旦犯了七出之罪,丈夫就有权休妻,就跟这电视剧里演得一样。”

“做梦吧你!”秦娟小声嘟囔了一句,转身回到卫生间洗衣机旁,继续整理浅色的脏衣服。在所有的家务中,也只有洗衣服这件事,秦娟还能做得让陈继挑不出毛病。在一件白衬衣的领口处,有一团令人起疑的油腻的红渍,看上去用什么东西擦过。秦娟捏着衬衣衣领走到陈继身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哦,是我给领导的公文盖章时不小心蹭上的油泥。”陈继轻描淡写地答道,眼光扫了一下衬衣衣领,又回到了电视屏幕上。

秦娟用洗涤灵搓掉了红渍,把衬衣泡在了洒过洗衣粉的盆里,重新回到客厅,试探着坐到陈继身边。

“我周一去山上了,碰上下雨,在鸟鸣涧边差点掉下去。有个男的救了我。”

“什么?”

陈继关上了电视,一骨碌坐起来,直直地盯着秦娟。在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下,秦娟把自己在鸟鸣涧边险些掉落又被那个男子救起的事情重复了一遍,只是没有转述她和那个男子之间的对话。

“那个男的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上班?长得是不是比我帅?”

秦娟惊讶地望着陈继,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说这些原本是想引起陈继对她的关注,哪怕骂她笨也行。没想到,陈继的思路跑上了另一条轨道。

“你问这些问题有意思吗?咋不关心你老婆差点没命呢?”

“你是故意的吧?你整天看那些滥言情小说,巴不得亲自制造一场英雄救美,吸引其他男人注意,是不是?”

“你胡说八道!”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是谁整天没事儿往山上跑?是山上有野男人在勾你的魂儿吧!”

“放屁!你倒是先说说,你那件衬衣领子上的红渍,到底是哪个女人的口红吧!”

“啪”的一声,秦娟脸上挨了一巴掌,她本能地举手反打回去,却被陈继死死攥住了手腕。

“贱人,你还怀疑上我了!”陈继脸色铁青,将秦娟猛推倒地,随即站起来,没头没脸地往她身上猛踹一气。直到秦娟鼻孔里流出血来,他才吓坏了一样停住,跪到地上,揽起秦娟半边身子抱在怀里,顺手从茶几上扯过几张餐巾纸,没头没脸地糊上去,同时,说话声都带了哭腔。

“娟,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打你!”

秦娟努力挣扎着,想挣脱陈继的怀抱,却无力挣脱。就在陈继刚开始动手的时候,黑猫小墨早就吓得冲进房间,躲到了床底下。那一瞬间,秦娟有说不出来的无力感,她甚至希望小墨变成一条狗,能冲上来救救她。没用的,小墨本来就害怕陈继,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都是拖着尾巴匍匐前进,找个隐秘的角落呆着。

秦娟闭上眼睛,感到万念如灰,她也想变成一只猫,找个隐秘的角落躲起来,让陈继永远也找不到她。

04

经过了一个失眠的夜晚,秦娟挨到了天亮,趁着陈继还在熟睡中,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下楼。她不敢也不愿回妈妈家,年迈的老妈看到她被打成这个样子,非气出病来不可,而且少不得还要数落她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老妈结婚晚,三十多岁才要孩子,而且只有她一个独生女,从小对她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事例外,她当初一直反对她嫁给陈继,没说别的原因,只说门不当户不对。现在看来,她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不知不觉,走到了青埂山脚下。这是秦娟情绪低落时惯常走的路,此时的她迫不及待地想爬上山,到鸟鸣涧边清空一下头脑。

“妈,我周末临时替同事值班,这两天就不回家吃饭了。”秦娟用手机给老妈发了一条短信,随后蹒跚着往山上走去。等到下周一上班有同事问起脸上的伤,就说在周末爬山时不小心摔伤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继会动手打她。人们常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这回开了头,以后恐怕没有好日子过了。

又一次坐在鸟鸣涧边,秦娟望着涧边绿树怔怔发呆。晨雾还没散去,涧下一片迷濛。当朝阳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过来的时候,迷雾中间出现了一道彩虹,横跨山涧两边。秦娟望着彩虹,那溢彩流光的七色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恍惚间看到了一条通往天堂之路的桥,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彩虹走去。

不曾想,就在她刚迈步的瞬间,彩虹消失了,上次在涧边见过的那个男子出现在眼前。他站在那棵松树前,还是上次的打扮,只是脸上没有笑容。

秦娟捂住脸上的伤口,惊叫一声:“怎么又是你?跟你说清楚,我可没想寻死,你没有当英雄的机会!”

男子望着她,痛楚的眼睛里要冒出火来,他一言不发,朝她走近。当近到秦娟想后退的时候,男子抬手扳住了秦娟的肩膀,问道:“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秦娟试图推开男子,却被他紧紧抱在了怀中。他的怀抱好温暖啊,暖得让她停止了挣扎,忘记了疼痛,甚至产生了依恋。陈继有这样拥抱过她吗?除了初定姻缘互生好感之际,两人犹有心动的拉手之外,秦娟再也想不起她和陈继有过其他类似亲昵,他粗暴的行为抹杀了她以往几乎所有的温情回忆。

为什么不离开他?秦娟也这样问自己,是怕离开他再也找不到结婚对象吗?就像老妈那样,跟老爸离婚后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找了好几个都不合适;而老爸又结婚了,找了个更年轻的女人,还如愿生了个男孩。老妈后来常跟她唠叨,要是自己当初能隐忍一些就好了,婚姻不就是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嘛,跟谁过不是过,换来换去都一个德性。更何况,秦娟跟陈继从认识到现在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她想象不出换一个人会是什么样。

秦娟仰头望着男子清澈的眼眸,蓦然想起梦中的他。两张温润如玉的面孔重叠在眼前,秦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真。她定了定神,良久问出一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男子在秦娟耳边低语:“抱紧我,不要动。”男子的嘴唇触动了秦娟的耳垂,秦娟感到心跳漏了半拍。

一道巨大的彩虹从天而降,落地端恰好将两人环罩其中。秦娟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眼前流动的七彩色令她心醉神迷,她觉得自己分明和男子一起化成了一道彩虹,穿过无尽的苍穹,直冲云霄,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

05

如同做梦一样,秦娟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身上脸上的伤没有了,又是一身古装打扮,和同是古装打扮的男子一起站在一条官道旁。不远处有一个驿馆,跟古偶剧中的官驿一样,正前方的院子里竖着一个旗杆,上面挂着一个大红的驿字旗,房屋高挑的檐角下面是一排排木格门窗,每个门前都悬挂着红灯笼,像是在张灯结彩迎接什么贵人。

秦娟忍不住问男子:“我们这是在哪儿?”

男子微微一笑:“这是两千年前的庐陵郡,你生活过的地方。走吧,我们到那边驿馆内歇息一下。”

“古偶剧里不是说,官驿不是普通人能进的吗?”

“放心,我自有办法。”

秦娟随男子走进驿馆大门,见男子向门口的驿卒出示了一块令牌,随后驿卒示意两人在院内一处桌前落座。男子向驿卒要了一壶沏好的高山云雾茶,刚给自己和秦娟各斟满一杯,便看到有个皂衣差役手持公文匆匆跑进驿馆,嘴里喊着:“新任庐陵郡守老爷驾到,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男子轻轻哂笑一声:“果真当上郡守了,爬得可真够快!”

秦娟一愣:“你说谁?”

男子尚未回答,已赶走其他人的差役来到了他们面前,刚要开口叫骂,只见男子抬手一挥,一道闪着七彩的水幕出现在差役与他和秦娟之间。差役顿时一脸茫然,停止了刚要开口的叫骂。

“他看不见我们了。来,我们先品一品这当地的名茶。”

秦娟端起茶杯,心里翻滚着无数个问题,但不知从哪里问起。男子身上有种儒雅的温和,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依恋。一想到这是除了陈继之外第一个让她心动的男子,秦娟有点不自在,她赶紧猛喝一口热茶,不料却呛得咳嗽起来。男子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秦娟身边,轻轻拍打她的后背。

此时驿馆门口人声嘈杂,差役们抬着一顶华丽的官轿走了进来。驿卒们分列两旁,驿长拱手上前迎接。

官轿落定,差役掀起轿帘。有个清瘦面孔的中年官员下轿站定,先捋捋髭须,正正官帽,又理理官服,最后眯细眼睛往四周打量,狡黠的眼神中充满了戒备。

“陈继!”秦娟叫了一声,站起身来。的确是陈继,只是相貌老了一些。她这样想着,没有意识到,眼前的七彩水幕已然消失。驿馆院内其他人听到了她的声音,自然也看到了她。

“大胆刁民,见了郡守老爷不回避,还直呼老爷的名讳,不想活了吗?”

先前那个差役冲上前来,气势汹汹,似要把她拿下。

秦娟不知所措,却见郡守老爷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两人目光相对之际,郡守老爷先是打了个激灵,接着啊呀大叫一声,面如死灰,扭过头跌跌撞撞地往官轿里钻去。

“快走快走,这里有鬼,不可久留!”

差役们抬起官轿,一窝蜂一样冲出驿馆大门,往官道方向蹿去。

院内,驿长和驿卒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着,随即纷纷望向秦娟所在的地方。

秦娟眼前又出现了那道七彩水幕,她知道,院子里的人们又看不见她了。秦娟望向男子,只见他手捏茶杯,满眼怒火:“他心里才有鬼呢,这一世,是他害死了你!”

秦娟缓缓坐下,望着男子的眼睛:“告诉我,这一世我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

06

你的名字叫秦鹃,杜鹃的鹃。你生在诗书世家,是你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你父亲是落第秀才,在县城靠教私塾维持一家生计。你自小娇生惯养,却又像男儿一样,熟读四书五经,长大后拥有的学问不亚于你父亲。你原本可以嫁个门当户对的读书人,说不定将来会有荣华富贵的一天,即使没有,也可以和夫君因诗书成为知己。

可惜在你十五岁及笄之年,你父亲因病去世。家中房屋被族人霸占,你和你母亲寄居在青埂山下鸟鸣涧边一所废弃的茅屋。断了生计来源,你母亲无可奈何,不得不将你草草嫁与附近一家姓陈的殷实农户,自己到青埂山中一座尼姑庵出家为尼。她临走时对你说:“鹃儿,若不是因为有你,娘亲就随你爹爹去了。你嫁作人妻,好生度日,万事以忍为上,不可再像未嫁时一样任性。”

嫁到陈家,人人称你为秦氏,从此没人记得你的闺名秦鹃。你的丈夫叫陈济,济世的济。他和你最初有过一段琴瑟和谐的时光,你也以为找到了终身的依靠。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你除了会吟诵诗书,根本不会做普通农妇擅长的农活和家务。即使你后来努力学着去做,也不能尽如他意。更甚的是,结婚三年,你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连带你的公婆也和他一起对你渐生厌弃。

那一年,陈济因察举选吏,当上了吉州小吏。他越过县郡两级直接成为州吏是个谜,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你。陈济成为州吏以后,在吉州刺史府当差,半个月才回家一次。你独自在家的时候,每日做好农活和家务,侍奉公婆,却还是遭受公婆的白眼。他们越来越不把你当儿媳对待,好像你是他们家买来的粗使丫头。越是你干不惯的事情,他们越要安排你来做。大冬天的时候,他们也非要让你去鸟鸣涧下汲水,说那里的水好喝,最适宜泡茶。你挑着两个木桶,来回要走半个时辰。每次到家的时候,汗湿透了全身。

那一日,你汲水回家,刚把木桶里的水倒进院内大瓮中,你公公便前来取水。他用瓦罐从瓮中舀出一满罐水,端着没走两步,便大叫一声,手中瓦罐摔落在地,成了碎片。一条小虹蛇蜿蜒着从碎片中钻到院墙边,贴着墙根伺机逃走。你公公大骂着,抄起一个木棍,没头没脑地朝小虹蛇砸过去。你上前阻拦,死命夺下你公公手中的木棍。你说,万物都有灵,不可伤其性命。你公公啐了你一口,你婆婆站在堂屋门前冷笑着说,儿媳妇跟公公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你眼见那条小虹蛇从院墙下的排水沟安然逃出,如释重负,全然不管公婆说什么。陈济回家的时候,你公婆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告诉了他。他为此骂了你一顿,还扇了你一耳光,说你存心忤逆公婆,汲水时故意舀入水蛇,藏到瓮中吓唬二老。你百般解释也不管用,只得含恨饮泣,一夜未眠。

翌日你汲水时拐道去庵中探望母亲,诉说心中委屈。你的母亲无计可施,依旧劝你隐忍为上。你回到涧边,泪痕未干,便纵身投入水中。是我把你救起,安置在你和你母亲住过的茅屋里。我的劝慰让你打消了轻生念头,你向我倾诉衷情,把我当成知心人。

你后来才知道,那条小虹蛇,就是我。那时,你我相识已久,有了鱼水之欢。难舍难分之际,我也不再向你隐瞒。当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时,你并无半点恐惧之色,这大概得益于你博古通今,见怪不怪了。这世间之人,有的比鬼怪更令人恐惧。在过去短短数年里,你见识了太多世态炎凉,你需要温暖的慰藉。

我说,我就是故意让你遇见我,由此开始我俩的缘分。你说,你就是要反叛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寻找活下去的希望。每次你去鸟鸣涧边汲水的时候,我都在涧边等你。我们来到你和你母亲住过的茅屋,把那里修葺一新。在那所茅屋里,我们许下海誓山盟,度过了此生最幸福的时光。

很快,你怀孕了。你日渐隆起的腹部引起了你公婆的注意,刚开始他们还以为是陈济的孩子,可是那段时间,陈济被借调到庐陵郡守处公干,已有半年未归,怎么算来都不是他的孩子。更有邻人闲话,说上山砍柴时,曾在鸟鸣涧边见你和一个陌生男子共处。从此,你公婆对你非打即骂,同时修书给陈济,让他回家休了你。

你生孩子那一天,陈济恰好回到了家。你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还没来得及抱到怀中,就被陈济抢走了,他把孩子扔进了院内水瓮,想淹死他。我那时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便兴风作雨,在风雨暝晦之际,化作彩虹落入陈家,复化为人,救起水瓮中的孩子,带他迅疾离去。我都没有来得及与你告别。

07

秦娟听着男子的讲述,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就像是在听一个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传奇故事,她心中并无波澜。男子见她神情淡然,停止了讲述。

秦娟打起精神,催促男子:“我在认真听呢,你继续讲啊!”

男子苦涩一笑:“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毕竟,你不是她。就算穿越两千年,没有她的记忆,我说再多也是枉然。”

秦娟还是有些好奇:“可是,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真的不想说了,这是一段最让我懊悔和伤心的回忆。”

说罢,男子扭头望向远山,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东西。远山正是青埂山,虽说是沧海桑田,两千年前的青埂山跟两千年后变化不大,只是山上树木迥然不同,而人间不知历经了多少代。

“那个孩子在哪里?”

听到秦娟这样问,男子眼睛里又泛起了光芒,尽管他心里明白,秦娟多半还是出于好奇。

“请跟我来。”

茶已凉。秦娟跟随男子离开驿馆,朝青埂山方向走去。没多久,他们爬上山,来到了鸟鸣涧边。秦娟惊奇地发现,山涧边盛开着一片红色的杜鹃花,如同她在梦中见过的那样,从山涧高处一直绵延到低处近水的地方。在不远处背风向阳的坡前,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茅屋。

想必就是那里了。秦娟思忖着,已随男子走到茅屋前。男子手推门扉走进去,秦娟目之所及,一尘不染,生活用品应有尽有。唯有一个覆有木盖的水瓮竖立当中,有些扎眼。

“小墨,快出来,你的娘亲这回真的来了!”

随着男子一声喊,有个蓬蓬头的孩子从水瓮中顶开木盖,湿淋淋地爬了出来。秦娟一惊,正是她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孩子,七八岁的样子。他看见秦娟,咧嘴一笑,神情跟男子一模一样。更让秦娟不解的是,孩子竟然跟她的猫咪同名!

男子手持毛巾上前给孩子擦拭身上头上的水,孩子兴奋地对男子说:“爹爹,我这次练习在水底的功夫,超过了四个时辰。”

“好,真好!”男子抚摸着孩子的脑袋,“来,快去见过你的娘亲!”

孩子望着秦娟,想上前又有些犹豫,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跑向屋角搁架,从上面取下一个金瓶,又跑到秦娟身边,讨好似的说:“娘亲,你一定渴了吧?这是爹爹保存的你从涧下取来的水,你喝一口嘛!”

秦娟望着孩子单纯而期待的小眼神,不忍心再戳穿真相,她顺着孩子的心意接过金瓶,拔下木塞,仰头喝了一口。

随着水流下咽喉,秦娟感到头晕目眩,这一世的记忆慢慢苏醒了,痛苦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袭来……失去初生的孩子,男子从此不告而别,被陈济辱骂和休弃,投奔母亲却不见容于众尼……这世间跨越千年,万事皆可湮没,唯有水记载着所有悲欢离合。相隔两千年的无数瞬间在秦娟脑海中翻腾着,最后停留在那一天。

08

也是一个杜鹃花开的春日,秦鹃坐在茅屋前,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涧边花树。被休离开陈家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等待她最期待的两个人出现。可是,她从夏天等到春天,男子和孩子都没有出现。秦鹃偶尔会去山中庵里看望母亲,但从不在那里过夜。经此一变,母亲明显变老了,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叹气。可是,她并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她相信,男子一定会带着孩子回来找她,就像他曾在这所茅屋里许下的海誓山盟一样。山中岁月漫长,她有的是时间去采摘野果充饥,口渴的时候她会用男子特意留给她的金瓶,去涧下汲水来喝。有金瓶在手,狼虫虎豹都不敢靠近她。山下的人们,更是远远避着她,仿佛她身带瘟疫。

一个人的日子真的是孤寂啊!无数次夜晚,她梦见男子和孩子都回来了,可是一睁眼,耳边除了山上的风声和涧下的水声,再无其他声响。

这一天,在风声和水声之外,远远传来嘚嘚的马蹄声。秦娟心中惊喜,起身朝马蹄声的方向望去。一个青衣小吏骑着一匹黑马从山路上赶来,后面尾随着两个皂衣差役。小吏在距离茅屋三丈开外下马,对两个差役低声附言两句,随后将马拴到路边,背对茅屋面向山涧,假装欣赏风景。

两个差役吆吆喝喝来到茅屋前,一看见秦鹃便先后嚷嚷:“奉庐陵郡守之命,前来收取山泽税!”

秦鹃刚刚平定失望之情,听到差役此言,心生愤懑:“我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在此山中隐居,与世无争,你们竟然也不放过。是何道理?”

差役甲笑嘻嘻地说:“不光是你,这进山砍柴的,汲水的,采药的,打猎的,哪一个不得雁过拔毛?就连这山里的庙宇庵院,我们也不放过。”

秦鹃扭头不搭理他,只扔下一句:“我身边没有银钱。”

差役乙向差役甲使了个眼色,两人径直走向茅屋,推门而入。秦鹃紧追过去,见他们在里面分头到处乱翻。

差役乙眼疾手快,将搁架上的金瓶抢到手中,随即瞥了秦鹃一眼:“这可是个好东西,能值不少银子吧?我说呢,没有银钱还有东西,没有东西还有人嘛!”

秦鹃飞身上前,将金瓶夺回手中,抱在怀里,跑到屋外。她无处可去,只能沿着山路往下山方向跑去。两个差役在她身后紧紧追随。

青衣小吏挡住了她的去路。秦鹃抬头,心下一惊:“陈济,是你!”

陈济冷着脸,一言不发,眼睛里是如冰的寒意。当两个差役追到跟前时,他抬手制止了差役。差役甲叫道:“陈税司,她屋里只有这一件值钱的宝贝!”

陈济盯着秦鹃怀里的金瓶,冷笑一声:“贱人,是你的奸夫留给你的吧?怎么,这会子还是不见他来救你啊?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在你身边。哈哈哈,我明白了,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在他眼里就值这一只金瓶!不过呢,好过你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秦鹃咬着牙,浑身发抖,眼泪几乎冲出眼眶:“你胡说八道!”

“本税司还有其他事务要办,懒得再跟你浪费口舌。”

陈济做出一副官相,向两个差役使了个眼色,两个差役如狼似虎地冲上前来。

“都不许动!”秦鹃怒吼一声,抱着金瓶冷不丁几步冲到山涧旁边。“你们要是过来,我就跳下去!”

陈济脸色白了,他仕途刚有起色,自知惹出人命会有什么后果。他面向秦鹃,放缓声音:“秦氏,你不可胡来!念你我也曾夫妻一场,此事可从长计议。”同时低声命令两个差役:“你们两个,还愣着干什么,赶快上前把她拉住!”

眼见两个差役欺身上前,秦鹃抱着金瓶,纵身跳下了山涧。

09

秦娟大叫一声,如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茅屋的木床上,男子和孩子都围在跟前,关切地望着她。

秦娟猛然坐起,眼睛直直地盯着男子,像是盯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你为什么不告而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在茅屋里等你和孩子的时候,你到底在哪里?”

男子滴下泪来,半晌无语。等到孩子喊他爹爹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他拉着孩子的手,一同站起身,整顿衣冠,拱手弯腰,似乎要向秦娟行一个请求赎罪的大礼。

“停停停!休要弄这些虚礼来糊弄我,你只需速速告知我事情原委,否则,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原谅你。”

秦娟说完,扭头望向茅屋的窗外。不远处的鸟鸣涧景色迷人,风声水声伴随着鸟鸣声,声声入耳。此时此刻,她到底是谁?秦娟还是秦鹃?带着古今两世的记忆,面对着跟她前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父子,她心情纷乱,跟着男子的讲述,进入了一个以前从不了解的奇幻世界。

他原本属于天上的霓虹国,是虹王麾下一名虹使,专门负责在雷雨过后化作彩虹装扮天空。像他这样的虹使有很多,他们每人负责一个地区。在天上时,他们是炫丽招摇的彩虹。在地上时,他们化作虹蛇,潜入水中。天上风雨不常有,彩虹也就不常有。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们隐身山林,在水雾中展现风姿。隐身山林的时候,也正是他们修炼的时候。

他隐身鸟鸣涧,修炼千年,才化成人形。原本再修炼千年,便可成仙。可是,在第二个千年刚开始,他遇见了一个前来汲水的女子。那个女子温婉美丽,眉目中蕴含一缕抹不掉的忧郁,令他一见便心生怜爱。他不顾霓虹国的天规,与那个女子相识相知相爱,直到那个女子有了身孕。虹王得知消息后,命他返回霓虹国,不得再到人间。

可是,他在霓虹国得知那个女子生下了孩子,又私自降临人间,违背天象兴风作雨,带着孩子返回了霓虹国。虹王震怒,将他和孩子囚禁到天牢。直到那个女子死后一年,才将他和孩子放出。从此,他不再是天上的虹使,又无法化身凡人,只能和孩子一起,隐居山林,重新修炼。近几年,他习得一些奇门异术,能够游走于时空之间。他发誓,哪怕哪怕历经百世千年,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女子的转世,不只是为了给孩子找到娘亲,也是要亲自向那个女子赔罪,请求她的原谅。

听完男子的讲述,秦娟低头思忖半晌,心中五味杂陈,抬过头来,目光却对上了孩子那单纯而期待的小眼神。秦娟胸中涌起无限母性的柔情……待要开口说什么,孩子却乖巧地钻到她的怀中,紧紧抱住了她。

“娘亲,你原谅爹爹了吗?”

“好的,我原谅他。”

“娘亲,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吗?”

“让我再想想。”

秦娟蓦然想起了这一世的母亲,她那栖身于庵中的娘亲,此时在哪里?她要去看她。

站在青埂山中一座长满荒草的坟冢前,秦娟呆望着布满青苔的墓碑。男子告诉她,她的娘亲在得知秦鹃跳下山涧以后,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秦娟泪如雨下,为那位孤苦伶仃的老母亲。

“送我回去吧,我在那一世还有未完之事和未尽之责。”

听到秦娟这样说,男子长叹一口气,欲言又止,但还是默默点头同意。孩子却抱住秦娟,死活不撒手。

“等我处理完那一世的事情,一定还会回来。”秦娟安慰孩子。

“小墨,我们和你的娘亲后会有期。”男子也随之劝慰孩子。

夕阳西下,雾气弥漫在鸟鸣涧。秦娟和男子及孩子再次拥抱在一起,依依不舍。一道彩虹从天而降,将他们三人笼罩在其中。

10

秦娟再次如从梦中醒来,发现衣装恢复了现代的长裤和T恤,脸上身上的伤处仍隐隐作痛。男子和孩子俱已消失,前世的记忆历历在目。她心如明镜,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做了。无论如何,她不能再活成秦鹃。现在想来,陈继昨夜动手打她绝对有问题,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要掌握主动权。

下山之后,秦娟先去附近的医院去做了检查,拍X片、照CT,还让医生出具了详细的伤害鉴定诊断书,证明身上的伤是他人殴打所致。回到小区,她没有回自己家,直接先去母亲家。

母亲开门时,看见秦娟的样子,吓了一跳。当看到秦娟手里的医院诊断书时,更是气得手都哆嗦。

“这还了得!娟儿,不能这样忍下去,必须离婚!”

母亲的话让秦娟有了主心骨。看来,老妈也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跟父亲离婚。只是,这么多年,老妈从来不提跟父亲离婚的原因,只轻描淡写地说是父亲太懒,不爱做家务。现在想来,应该不是那么简单。

秦娟拉着母亲一起坐到沙发上,握着母亲的双手,看着母亲的眼睛。

“妈,你现在能告诉我,当初到底为什么跟我爸离婚吗?”

“你这孩子,干嘛这么盯着我,都把我给盯毛了……怎么说呢?你爸这个人啊……他那时在外面有人了……我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忍,提出离婚,尽管他向我保证,以后跟那个女人断。离婚后,他确实跟那个女人断了,曾经还想跟我复婚来着,我坚决不同意,他后来就再婚了,找的是另一个女人。所以,这么多年,我偶尔有些后悔。只是偶尔啊……不过呢,你爸可从来没跟我动过手。这男人啊,敢动手的绝对不能要。”

秦娟心下释然,也终于明白母亲这么多年唠叨的原因了。不过,对她来说,陈继要是出轨,反倒是一种解脱。

“妈,你在省城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帮我调查一下陈继的动向,我也觉得他在外面有人了。”

“什么?还这样啊,我早就说这小子不地道嘛!”母亲露出鄙夷的神情,想了一会儿,忽然一拍额头,“对了,还记得你张姨吗?我的好闺蜜,她的儿子就是警察呀!在省城一个派出所工作,当初我还想给你和他介绍对象呢!没想到让陈继抢了先。我现在就给她打个电话。”

简直是想吃棒冰就下冰雹。没想到,一旦做出决定,事情处理起来竟如此顺利。

母亲起身到房间里打电话去了,秦娟目光落在窗外。今日无雨,阳光灿烂。

11

一周后,陈继再次从省城回家。他推开家门,发现家中无人,给秦娟打电话,无人接听。在过去的七天里,秦娟就像是失联了。他有些后悔动手打了她,毕竟,当下拥有的房子,仅凭他前几年微薄的薪资,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他要向她认错,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吵架后冷落她几天,让她自动与他和解。

陈继里里外外走了两圈,也没有发现黑猫小墨的踪迹,连地上的猫砂盆、猫粮碗和水碗都不见了。

“哼,贱人,还跟我玩起了失踪!”

陈继的火气又上来了。不就是打了她几下嘛!比起在他成长过程中,他的父亲无数次打母亲的暴烈程度,可差太远了。父亲说过,女人就是得收拾,不然还不反了天?

“一定是在她妈妈家里。好吧,我先屈尊上门赔罪一次,就这一次。”

陈继这样想着,又走向门口衣帽架,准备去拿刚脱下的外衣,这时他才注意到,衣帽架墙背后的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撂打印的16K纸文件。

陈继走过去,翻开一看,竟是三份这样的文件:秦娟的伤害鉴定诊断书复印件,陈继与女同事的开房记录复印件,离婚协议书。离婚协议书最后一页附着一张便签,上面是秦娟的留言:

“陈继:我们离婚吧!在你签字同意离婚之前,我不会再和你有任何联系。如果对离婚协议有任何异议,请跟我的律师联系,她的电话是……”

陈继翻看着这些资料,脸色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最后他咬着牙,抄起餐桌上的一个玻璃水杯,朝客厅沙发后面墙上挂的婚纱照砸过去。玻璃杯碎成数片,散落在了沙发上,婚纱照中的他自己头上破了个洞,秦娟依旧抿嘴微笑。

一个月后,秦娟与陈继协议离婚,陈继净身出户。

尾声

秦娟没想到,离婚后的日子竟是如此自由自在,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嫌弃她的笨拙并以此为由发难了。平日里下班回家,她和黑猫小墨怎么随意怎么来,再也不用担惊受怕。有时候,她抱着小墨的时候,会默默地与它那双清澈的眼睛对视,那里面有一种她似曾相识的单纯和期待。

母亲又开始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竟真的撮合起她和张姨的儿子张硕。秦娟小时候在外婆家见过张硕,也和他一起玩过,长大后只知道他随张姨搬家到省城了。办理离婚手续之前,她去省城派出所取调查资料时又见到了他,长得人高马大,还是小时候的慈眉善目,说起话来腼腆得像个大姑娘。秦娟只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从来没往那方面考虑。再说,刚从一段失败的婚姻中走出来,她还没有勇气再次走进婚姻。

学校放寒暑假的时候,秦娟会把黑猫小墨留给老妈帮忙照顾,自己跟随组团旅游的驴友们全国各地到处跑。海南、云南、青海、新疆、西藏……都留下了她的脚印。不知为何,越是在喧嚣热闹的人群中,她越觉得孤单。在旅途中,她可以把任何一个聊的来的旅伴当作朋友,无所不谈,但旅途一结束,便天各一方,不再联系。

那一日,在组团包车去往稻城亚丁的路上,秦娟坐在车厢最后排靠窗的座位上,欣赏着沿途如诗如画的风景,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这时,路边有个男子招手示意搭车,他看上去三十出头,身穿一件红黄蓝相间的冲锋衣。秦娟看见他的一瞬间,心跳加速,她深呼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车辆缓缓停住,秦娟的目光随着那个男子上车,看他跟领队说明目的地,谈妥价格,径自走向车厢最后排。这是一辆中型MPV,包括领队在内共坐了七人,只有秦娟身旁还有个空位。男子在秦娟身旁落座后,朝秦娟点点头,微笑着说了声:“你好!”秦娟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不知说什么合适,只好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秦娟。”男子听后,露齿一笑:“在下墨离,很高兴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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