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丝暮雪（下）

拾柒

（一）

他没有时间了。


（二）

杨昊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十年，二十年，他本来以为可以更久。但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他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化，他养的花，他种的树，包括眼前的这堵峭壁都在变化。他的脸上有了沟壑，头发渐渐稀疏，结实的肌肉离他而去。
这些年，他老的很快。也许是食物不足，又可能是他曾经花了太多的心血。他感觉到体力不支，可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谷口的破石弩不知道还能不能用，谷心的连环锁是不是早已锈迹斑斑，还有曾经在井下打通的水路，是不是已经被水道多年冲刷改变了方向。
可是，时间已经再不容许他做什么。
他快死了。


（三）

一阵震天的声音惊起了他。
他认得这个声音，还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声音出现。但是没想到会在今天！
这是谷中的最后一道防线！敌人终于杀过来了！
是谁？江湖匪类？不可能，这机关是他多少年的心血，区区匪盗绝不能通过！难道是皇家军队？不，没有盔甲碰撞的声响，也没有战马的嘶鸣！那到底是谁？！难道是师弟？！
他努力的睁大眼睛，左手已摸入怀中。他的真气集中在一点，只等敌人靠近，他就会在一瞬间放倒他们！
但，他没有这样做。
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有两个人。
而且，是两个女人！


（四）

他这一生，恨过一个人，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险恶师弟。
他这一生，爱过一个人，但负了她。
他这一生，负过另一个人，但他忘了她。
眼前的女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只是问：“你就是杨昊？”
他这一生，见过一些女人。但眼前这个，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一个。
“我是。”真气又溃散一些，他想坐下。
但他没有。


（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他听到她问，却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他只能勉力睁大眼睛，狠狠地盯住她。
她再美，也是敌人！
“我是你曾经负过的杜家小姐。”
“这不可能！”他嘶吼道。“你那么年轻！”
扬鞭御骑，涂血天涯的日子，已经那么久远。眼前的这个人，美得不像真的，她的话更像是一场梦！他不信，他不信！
“你不是杨昊。杨昊可以做任何事，也可以相信任何事。”
“你认识的杨昊，已经死了！说，你们来桃花谷干什么？！”
“嫁给他。我来嫁给杨昊。”


（六）

天下有种人是可笑的。明明什么都有，却总向往一些俗不可耐的东西，并为此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心血。
天下有种人是可悲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将眼前触手可及的东西拒之千里。
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稀罕。
“就为这种荒诞的理由？你毁了我二十年的心血？！哈哈哈哈，你这个女人，你疯了吗？哈哈哈哈……”
蓦地。
他安静了。


（七）

“夫人，他已经断气了，我们走吧。这个人疯疯癫癫，绝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夫人，绝壁上的秘宝，近在眼前，我们上去吧。”


（八）

“寒霄，你能想象，这便是故事的结局么？”
“是的，夫人，我有想过。毕竟这么多年，他应该老了，快死了。这次您见到了他，也算了了多年的心愿。思慕多年的人，也只是如此而已。”
“本来可以不必如此的。寒霄，你本可以救他，我还可以听他说说当年，为什么没有回来，为什么会爱上别的女人。我可以听他告诉我，我这么美丽的容颜，是不是让他悔不当初。我为这一天，准备了二十年，我设想的故事，原是这样的。”
“但是他死了。而且，”花寒霄顿了顿，“夫人，你也快死了。”


（九）

绝壁之上。花寒霄看着瑟瑟发抖的红叶夫人，冷笑道：“你终于也有今天，夫人。”
“朝如青丝……暮成雪。”红叶夫人口中吟着调子，神色却呆滞冷漠。
“还吟这首调子？你的筋肉里浸满了毒，此刻，全部发作，再去看看你的脸！看看，多么丑陋！就像……你的心。你残害乐刀府那些岁月，还记得吗？你有没有听到我父亲的哀求，有没有听过火焰舔舐我的脸发出的‘滋滋’声。你在那些狗官的耳边吹了多少枕头风！你都还记得吗？！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还敢乞求一份真爱？太可笑了。”
“朝如青丝……暮成雪。”脚下的人，瘫软成一团，却呓语般不肯停下口中的调子。
“现在杀掉你，太简单了。”她转了身，“但是，我要你亲眼见到我治好脸上的伤，我要成为当年的你！”
只是这转身的一瞬间，一道剑光便穿过了她的胸膛。


（十）

“夫人，你是不是以为我真走了？”江一哲笑嘻嘻地甩掉剑上的身体，花寒霄像破布一般被丢到一旁，伤口汩汩冒出鲜血。而瘫在地上的红叶夫人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一哲，你来得太晚了。”
“不……不可能，你中了我的腐肌毒，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
“但凡毒药，必有解药。”红叶夫人笑道，“寒霄，你太天真了。”
“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你想知道哪个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来找我报仇的？为什么我不在当年就杀了你还要带你来桃花谷？为什么我会帮你杀掉当年谋害你父亲并且另你毁容的吴非？为什么我能装得这么像留你在身边这么多年？还是……为什么你死得比我早？”
“我只想知道，哪里来的解药？！”
“别忘了，我有一哲，他可以成为任何人。”红叶夫人靠向江一哲，却不想，等待她的，是一柄冰凉的剑尖。


（十一）

“不要过来，夫人。你好丑，而且，满身都是腐烂的气味。”
红叶低头看自己的手，原本圆润如玉的双手，却是苍老干瘪如枯树枝桠。她再去摸她的脸，一道一道深刻的沟壑布满了整个脸庞。
“夫人，你没死。但是，你也一点都不美了。”江一哲的声音透出万分的古怪。仿佛是曾经他所感兴趣的一切，突然失了味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衰老丑陋的人捂住脸。
“想知道为什么？还要多谢花寒霄帮我配制的秘药，让我在十多年里能够保存最佳的体力。”说话的人声音渐渐变化。
“你不是一哲！”
“对。”除下面具的，竟是关在地牢中的苏紫子！“谢谢你一路打开了入谷的机关。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是个强大的女人，夫人！”


（十二）

“师父！开门！”苏紫子沿着藤蔓找到一处洞口，门被密密的封住了。
“这么多年过去，还有脸喊师父！你这叛徒！”石室旁，一道小门里，走出一个人。只见他形容消瘦，声音却透出相当的内力。
“杨昊？！不，怎么可能，你刚刚已经死了，江一哲用了花寒霄的秘药，尽废了你的武功！”
“是吗？你只安排了这个？不止吧？你恐怕是用了很多钱收买了江一哲，又将雪莲的效用扩大到可以重塑容貌去欺骗花寒霄，还将我在桃花谷的机密告诉了红叶夫人。虽然棋招不够诡谲，但至少也是将军的路数。”
“你……怎么知道？”
“你这些年，有什么动作，我全都知道！”杨昊的声音穿破了苍穹，“叛徒，拔剑吧！”


（十三）

“寒霄，其实人心是不可控制的。你可以去猜，去想，但是却永远不敢肯定最后的结果。”
“夫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不，我从来没有发现过什么。江湖中人人说我善于机谋，实际上，我从来只以本心待人。一哲早对我说过你有异心，我却偏要等到这个时刻才愿相信。曾经我猜测过你，会不会最终回头，可惜你没有。”
绝壁上，红叶夫人褪下那一身苍老的易容，面庞透出任何时候都没有的妩媚潋滟。江一哲蹲在峭壁边听崖下激烈的厮杀。奄奄一息的花寒霄，声音透出一丝绝望：“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个陷阱，是不是？”
“寒霄，我问过你，一个好故事该是怎样的，你的答案很清楚。你花费了多少年的时间去完成那个平淡的开头，我也同样耗费了多少年。但是写故事的人，头开得再好，中间的情节衔接不上，故事将会大打折扣。再加上对结局的种种可能没有预估，只一味地向着自己想要的结果去写而不管中间事物的变化，只怕，故事会一败涂地。人生，也是如此。”
“夫人，你从来都是赢家。我承认，我太天真了。那些江湖人说的对，谁都胜不了你。”
“不，你错了。”红叶夫人微笑着，眼神里却透出前所未有的疲倦，“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些。却偏偏只是这些。”


（十四）

“朝如青丝暮成雪……一哲，我们走罢。”
“走？夫人，你等了这么多年，就是在等这一天。雪莲近在眼前，服下它，你将保持这样的年轻美貌，此刻为何要走？”
“一哲，你以为那样的结局才是最好的吗？明明怀着一颗苍老的心，却用一张童颜去欺骗世人，也欺骗自己……我做这些，并不是没有私心，但绝不是为了那棵莫名的雪莲。或者，一哲，那是你所需要的？”
“我怎么会贪图那棵雪莲？夫人，这么多年，我守候在你的身边的真意，你不是不懂。就好像你这么多年，守候在杨昊身边……”
“他对我说，今天是他的最后一战。他感激我，这么多年默默地支持着桃花谷。他已经到了大限，铲除了叛徒，他也将不久于人世。他来世，无论变成什么，也要报答我……”
“夫人，你还是没有告诉他你就是杜小姐对吗？你准备让故事就这样简单的结束？”
“呵。一哲，如果换做你，你猜他会不会知道呢？”
“……”
“有些故事，没有结果却是最好的结果，至少读者不会失望。我们走吧。”

王昌龄ZM

{:soso_e113:}一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