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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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转】牧羊人-史结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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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3 2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牧羊人
                                     ——“神在山上早有准备。”你呢?(1)
  
和往常一样,中午休息时间一到,我就揣了煎饼果子走出办公室。在暖气上放了一上午煎饼果子在大衣口袋里热乎乎的,让我想起早上与之分离的平铁锅。虽已入冬,天气却难得的温暖,后悔穿大衣,但不能送回.门岗面无表情的保安视我为只会移动的物体,如果我突然掉头,势必破坏在其心中业已行成的惯性,而让彼此不安。
  出厂区右拐向南,有一座污水处理厂,几个高大的圆形闷罐严严实实地倒扣着,又被铁栅栏团团围住,里边似乎囚禁了大怪物,有它呼出阵阵怪味。我低头紧捂着口袋里的煎饼果子从下面匆匆而过。眼下所见尽是平整光滑的水泥路面,对自己的速度无从感觉,交替的耐克鞋和加快了的喘息让我恍若行走在跑步机之上。运动的麻木似乎能代替想像中的恐怖。正当我被催眠,突然间水泥路消失,事发仓促,我仿佛从跑步机上跳下来,到了苗圃的土路还带着莫名其妙的不知是向前还是向后的惯性。
  水泥路面在此像是被告快刀切断,代之的是微微下陷、色如用久了麻绳的软土路。由于毫无过渡,准备不足,觉得有什么东西忘在身后。什么呢?每次都不禁回想一翻,类似于强迫症患者刚关上门又欲转身回屋时的焦虑。有什么不妥?汽轮机叶片安装尽乎完美,燃料碎煤机改造后运行良好,下午三号炉调试计划设计周密。早上和张总打招呼他没理我,大概没听到。不吃食堂或许有不合群之嫌?
  “嘎。”
   银杏树枝上的喜鹊对我叫了一声,打断了盘问。我相信它是对我发言,其警觉的眼神让我想起早上经过银行门口时盯着我看的保安。当时走得急,买煎饼果子排队浪费了时间,为了赶上通勤我不得不近似小跑。正好赶上运钞车运钱给银行,拿着五连发的保安眼睛瞪得溜圆。我衣袋里的是煎饼果子,又不是手枪。一样敏感得讨厌。
  喜鹊叫声一如昨天,然而回想至现在,并没什么喜事发生,平淡无奇的一天。或许它们是同一只,我认不出,也无所谓。其之于我,并无区别,就像希望本身之于所有人。今天它的叫声有点特别,可能因为不论时间或是空间都是离我最近的一次,也可能因为没有风的干扰。真实得过分。
  三天前,气温骤降,大北风呼呼的猛刮,今天却突然失了踪影。昨天还下了小雪,老天爷毫无温情宽恕之心早已人人皆知。谁知现在给人的印像完全相反,阳光充足,天空干净得像刚打扫过的教室,北风不知道被他藏在哪个口袋里。看样天气和老天爷心情无关,而且他老人家一定有变脸那套行头,否则脸部肌肉定会跟不上自己的心情变换的节奏,勉强为之说不定有抽筋的危险。
  在阳光如此温情脉脉的天气里,林间路也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起伏之中尽透着懒散之意。脚下的残雪消融于车辙凹处,软柔得亲切。被修剪成奇形怪状的松树和站得整齐如中学生一样的树苗一律沉默无声,夹道欢迎着领导一般的严肃。我掏出煎饼果子,剥去朔料袋,入口有股灰尘味。朔料袋封得严严实实,暖气片又擦过,土味从何而来?但肯定有。
  之所以带午餐是因为想充分利用午休的时间,让林间的散步更从容一些。去食堂别说排队,单是吃光那些剩下可惜的一大盘子饭菜就要二十分钟,更别提大有可能碰上个爱唠的同事。煎饼果子依然是热的。其热量早已不是早上大婶擦得油光锃亮的平铁锅留下的,说不定也不是暖气,而是我手心传给它的。热量和热量之间有区别吗?有,当我想到大铁锅时,暖气上的土味瞬间消失。
  出了苗圃,煎饼果子刚好吃完。脚下宽可行车的土路分成数条小径,恰如尾端忘了打结的巨大麻绳,在此散裂成多条细股,先后离开主干,各自向四下里曲折延伸。我随意跟随其一。上了堤岸脚下的细股渐窄,下了满是荆棘的堤坡,终又破碎,这回分成的细股过于纤细,向河岸探去不远,便消散得若有若无了。选择哪条小径都无所谓,最终都通向河岸,只是或长或短。只一条小径异常执著,直伸入河床,那是河的浅处,有人曾从此涉水而过。
  河本应在那(2),但是没有河。
  今年大旱,秋天的时候,河退到了上游不知名的水库,下游没准远在大海。
  河边除了河也没什么特别的风景。对岸有个坟场,但坟场怎么也算不上风景,又没埋什么大人物,别说铿锵有力的碑文,就连坟包都已经失了像样的形状,石碑制得粗糙,上边有名字、有年月日,也只有这些。
  记忆真是奇妙:有的东西想记也记不住,比如每天经过的一条街道的名字,牌子上写的明明白白,又提醒自己记住,可一过即忘,要不是再次路过或是有人提醒根本无从想起;有的东西从没想过要记住,脑海里却宛如给它留了位置一般,一遇到所欠缺之物,其便自行对号入座,嵌得坚如盘石,浑然一体,再也无法挥之而去。去年去过对岸一回,碑上有个名字就此留于记忆。
  刘香久
  只有这一个名字被记下,至于碑上其它的东西,诸如终年了、坟的位置、妻子的名字,甚至有无妻子的名字都无从回忆,这些遗忘的空白恰如画框边的布白,更突出了名字这一主题。然而只是个名字.
  之所以去坟场,吸引我的当然不是坟,没人会对坟感性趣,即使里边有亲人,也很少有人在固定祭奠的日子之外去探望。吸引我的是其下的石山。就我现在所在的视线内的区域来讲,它无疑最引人注目。目力所及整个河滩地区极具东北平原平缓特征,即使有些起伏也如古典抒情诗中蓄而不发的情感一般,只给此处景像添了淡淡的苍桑和无需倾听的忧郁。坟场下的石山则无法和谐于此景像之中,显得过于突兀。在悠缓的河岸曲线中猛的以楔状向前突出,前端高耸的二十多米巨岩赤裸着立于河床之中,河道就此被扭曲成V形。总想去那崖上看看,不愿涉水,只好等了冬天结冰。去年踩着冰河走向南岸的那天北风呼呼作响,天阴沉可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选择那天去,可能正因为冷,河冻得严实。到了石山上就后悔,无遮挡的北风带钻进衣服里几乎要吸走我所有的热量,冷,更害怕,不,不是怕死者,是怕死亡的引力。墓碑上深刻着一个个名字,好像不是人死后刻上去的,倒像是先有了名字,名字的主人才找到这的。(可能我只看到了名字?)而刻名字又太简单,太轻易,生死间的界线都随之变得脆弱。我的名字只有十一画。总担心自己的名字已被刻在哪块碑上,那有个空位置等着我,说不定我经过时一下被吸进去。
  我紧裹了大衣,低头前行。走着走着小径慢慢向崖边靠去,人把中间安全地方留给了死者,石山上面积不大,坟却不少,有点挤。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坟墓,恐惧把自己挤成薄薄的一片。又有大北风吹来,倾侧着才能维持的平衡,随时都会被破坏。但我还是走到崖尖。中途无数次想退回,仍坚持着,并非想证明勇敢,或是出于漫无目的行动的惯性,要是真是这两原因,我肯定早早原路反回。真正的原因只是因为它太过突兀,突兀得让我难以理解,然而真的站到崖尖也并未能得到什么解释,只是得到了对突兀这一事实的进一步的确认。至此,北风再无遮拦,路已到头。
   回来后那个名字便嵌在脑海深处。
   死亡就是空位置。我想。肉体死后,人便只得嵌在以名字刻成的空位置之中。生命本身则如无形的热量,有形之物——平铁锅也罢,暖气也罢,我的手也罢,都将被死亡的空洞所吸引,同这空洞相结合,而这生命的温热则被它们传递下去。“接好棒了吗?”“接好了。”小学时四百米接力赛时在无言的交接过程中瞬间确认。
  死者生前可能只是个普通的村民,种地一生,也许是偶尔在河滩上放羊。就像我常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中年牧羊人。或者他就是他的儿子.或者他牧着的羊群是他的羊群的子孙。他们的家大概都在石山南面不远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庄。在石山上放眼南望,只见这一个小村子,大概也只有这一个坟场。
  
  从堤边走向河床。两岸一片萧条,裸露的河床更是惨不忍睹,白花花的石块像河死后留下的骸骨,踩上去咯咯作响。偶见贝壳,拾在手中,轻飘飘的,里边早已空空如也,轻轻一捏,“啪”的一声脆响,有什么和声音一起消失,心也跟着被剥去了一层。 不远处有一块十多平米的冰面,残水冻在下边。走到边上,拿起石块用力掷去,只留个凹痕,冰虽不厚,却坚异常坚实。等严冬一到,里边的残水将彻底被冻死在这,硬硬的一坨,嵌于土坑之中。
  转了一圈,惘然若失地回到岸。脚下被羊啃过的草又短又疏,有羊脚印在上。它们曾像我一样走走停停。它们来这吃草,我又为什么在这?自己的生活不一切尽如己愿?机器声虽然吵人,自己调试成功后不是把它当成音乐吗?上大学四年苦读四年不就是为了学已至用?至于工程师的角色,小学时树立理想时可是没人强迫过自己。自己嵌身于自己的用渴求建造的空洞之后,有何资格厌烦?渴望悠闲,谁不?叶公好龙罢了。
  
  我羡慕牧羊人的从容自在。感觉不到他在放羊,倒像是羊群中的一员。离开了羊群也从未失去这从容。今年春天气温刚刚回升,我中午来到新雪过后的河滩地,看到他在河滩地转悠,大概为了猫了一冬的羊试探着河滩上积雪的深度。离开之后,留下了无法破解的密码符号一样的脚印。不自觉中我踩着他的脚印走了一回,感觉悠然得腾云驾雾一般,竟无法自拔,陶醉之中竟差点跟着脚印与他一起回村。幸亏手机把我惊醒。那是上班以来头一次迟到。不过我想终不会进村,又没有我的羊在,别说家。
         
  那么我为什么在这呢?又站在崖尖上。前边是理由失去后留下的虚无深渊,后边则是我要嵌身于其中的空位置。
  为么不呢?
  典型的美式反问。电影里一般有此对白之时都应两人在场,而我惶顾四周,天地间只我一人。
  
  我在堤岸边上坐下。眯了眼放进少许阳光,侧看对岸,石山仿佛从远古探过头来饮水的鼋。但是无河,无水。我舔嘴唇,干干的,胃里煎饼果子似乎没还干干的保持着原来的形状。作为坟场,鼋头无疑是个好地方,高高在上,四季阳光。刚工作那年大洪水也只是到了鼋鼻。我所在的电厂却岌岌可危。参加防汛时看过去,鼋仿佛欲浮水而过。它要带着他们去哪?他们以匆匆一生,传递给了生者以生命的温热后将要消失于何处?我将如何保持并珍惜这万年以前,祖先从黑暗与冰冷的世界之初小心翼翼地传递在我身上的看不见的火焰?我只能嵌身于所是之中,并只做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传递者而存在?
  如今河床空空,一无所有,切断了未来和过去的联系,连贯性失去后的所谓现在,成了死气沉沉的片断,仿佛时间被抽走后,作为非时间性的瞬间,被孤零零地遗弃于此。我极目上下游,过去和将来都遥远得如一场梦境。
  闭上眼,眼内一片淡红。军大衣的毛领温暖柔软,堤坝的坡度舒适宜人。竟有睡意袭来。朦胧中似闻水声,轻轻颤颤的,脆弱得似乎随时会断掉。让我神经为之紧张,小心翼翼地倾听——“咩。”
  不是水声,是羊的叫声。我醒来。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只黑色羔羊,生下来不超过两个月,个头和钓箱相近的小家伙,粉红眼圈里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打量。大概睁开的眼睛吓到了它,它掉头向身后的堤上跑去。我刚坐起身来,一只成年公羊,大概是头羊,慢悠悠地走到我眼前,小家伙又蹦蹦跳跳的过来,这回有了仗势,视我为无物。随后,整个羊群顺堤而下,向我围来。身边的草不见得比别处多,不明白它们为什么停下不走。
  
  牧羊人破天荒的不见。想必就在附近,但左右就是不出现。常看见牧羊人和他的羊,牧羊人四十五十之间,也可能不到四十,乱蓬蓬的胡子让我猜不准他的年龄,他常看河。天气不差时,他总是靠着堤边,一天一天地看河,没有河了,他就看天看云。大概看多了,眼里竟有了古代山水画里的那种无人的寂寞。一次在堤上与他狭路相逢,本想打个招呼,可我欲言又止。什么话好像都已经说过,投入河流中的石块一样静止在他的眼里。无法破坏的寂寞,完整无暇得如同神造物后的第五天。
  他还没出现。我用脚埋了烟头,看着身边安静的羊们,听着偶尔有羊从土里拽出草根的弱响。被它们围在中间,看久了慢腾腾的动作,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缓缓流动起来,细细柔柔,若有若无,像时间的河流一般从上游的闸门缝隙中温宛而出,非时间性的界线被浸润模糊,残如死水一样的断片重又连接起来。一切完整如初,生命的温热河流一样有形可见。是与不是、因果之间的绳套随之松开,一种久违的自由让我幸福得出一口长气。
  但是,这自由有如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怎么也潜不到底,不可挣脱的被是与不是所牵扯,被小心翼翼的平衡所左右,虽然为我厌恨,却是我生存的救生圈,我因此成了永远沉不到水底的石头。牧羊人一定可以在最深处体验无人能及的自由,在他的寂寞中独占着无法与人分享的从容。嫉妒之中,恨恨的遗憾在心中狼烟般升起,久久不得扩散消失。
   
  刚才一阵走神,不觉中放进眼内太多的阳光,眼里有了泪水。小黑羊累了似的趴在我身边不远处,耷拉下的毛茸茸的脑袋让我的手心发痒,但我没凑过去,必竟不是自己的羊。起身上堤,在别人的羊群里心中怪怪的,看看手上的手机上的时间已是13:00。想到下午重要调试的工作刚放松下来的心情便似被钣子紧了两下。
  上了堤岸,慢步前行。时间足够我散步似的返回。
  “咩。。”羊在身后叫。回头看,羊居然跟着我。把我当成牧羊不成?大概是因为我身上和牧羊一样的军大衣,我脱掉它,但它们还依依不舍。牧羊人你在哪?我站在高高的堤上举目四望,四下无人。我不知所措,像偷了别人整群羊那样心虚。
   “去吧,走开!”我大声喝斥,“别跟着我!”
   羊们不知是没懂还是装做不明白,死心踏地地跟着。我有些不耐烦,拣起一根树枝,吓它们。但只让它们退后,增大了对我的包围圈。我无奈地挥着树枝。树枝,牧羊人手里常用一段,不过没见过他用它打过羊,其意义已如仪仗队士兵手中的佩刀一样。我突然想起了似的学着牧羊人那样“呵呵”地吆喝,势得其反,它们反倒聚得更近。也是,本来就是呼唤羊的叫法,轰羊用什么声音来的?不知道,没听过。
  13:15  必须得走了。我假装似的折回,它们识破了阴谋似的原地不动。我向苗圃的方向跑了几步,当然没它们快。正气急败坏之际,苗圃门口有个骑自行车的人喊,“放羊的,别带羊进苗圃,啃了树苗让你赔。”
  在小股细绳集结之处,我进退不得。突然暴躁起来,大声喊,“滚!你们都滚。”挥了树枝向头羊打去,它诧异地看着我,一副无辜的样子。这无辜倒让我气恼,我狠狠地抽打它,“滚,带着它们滚。。”它吃痛“咩”了一声,退了几步,我追上它,又是狠狠的几下,头骨被我抽得“啪啪”作响,眼里见了血痕。小黑羊就在边上吓坏了似的目睹着我的疯狂。我无法停下,手中的枝已断,我兀自挥舞着。
  终于。头羊恍然大悟了似的掉了头,咩的一声向堤上蹒跚而去。其它羊也跟着蹬上堤岸。
  “滚!”这一声之大自己都吓了一跳,羊们惊叫着拼命的奔跑。小黑羊被卡在堤上的荆棘里,咩咩叫着。我把手中的断枝向它掷去。
  我不是牧羊人。
  我沿着细股小绳跑到到苗圃,再沿粗绳跑出苗圃。水泥路面咔嚓一下将其剪断,我在水泥跑步机上小跑了两分钟,有白钢门刚把我封闭其中.
  再去河滩地已是第二年秋天。验收管道架设工程。对面的村子春天时就迁走了,建了个化工厂,需要电厂的工业用蒸汽。石山上被打了几个十来米深的孔洞,插入钢筋灌入水泥制成支撑用的地基。一根近一米粗的钢管从鼋头上穿过,远看过去,鼋像挨了当头一棒。
  至于羊,再也不见,更别说牧羊人。

  注(1)引自《圣经.创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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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1-3 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大爱这篇文字,终于联系到作者,转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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