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03】魅影有过往

九州乱世之狮

魅影有过往

一

明月在天，暗月隐没，秋风轻轻叩打窗棂。小院内只有书房还是灯火通明，六七岁的男孩腰背挺得笔直，口中念念有词：“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念了几句，捧过厚重的书卷翻看一阵，又开始从头背诵，就这样翻来覆去念了无数遍，窗外星云聚散，夜色深寒。

良久，一个灰蒙蒙的身影悄然从灯影里显形，点尘不惊地走到男孩身前。灯光照耀下，竟是一名面容秀丽、神情冷漠的女孩。

男孩惊讶抬头，立刻又换上满脸笑容：“小葵姐姐，你怎么来了？”

“七百多字的文章，你念了三百零六遍，天都快亮了！”小葵目中闪过一丝怒意。

男孩笑得很赧然：“父亲让我做龙渊阁的修记，只能彻夜攻读了。”

“吾生也有涯……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小葵一口气念完整篇，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男孩张大了嘴巴：“你、你、你怎么会背？我、我……”

“龙渊阁不是那么好进的！”小葵哼了一声，“我走了！”推开门走了两步，倏然融入灰暗的夜色中。

男孩愣了半天，才惊呼一声：“入夜前，我不是吩咐关了院门、书房门吗？小葵姐姐是怎么进来的？”半晌又颓然靠在椅背上，喃喃道：“去龙渊阁不过是父亲的愿望，我不想做修记，我想做武者！”他砰地踢倒椅子，手舞足蹈起来。

二

东方渐白，小葵慢慢走在林中，踩过满地松脆的落叶，竟然全无声息。林间偶尔传来一两声细碎的虫鸣，恍若秋的叹息。

走近树林深处的一间茅屋，小葵停下脚步，淡淡开口：“对不起，我们又要搬家了。”

茅屋中有人问：“这次被谁看见了？”

“原书墨。”

“商人之子，如何能察觉你的行踪？”

“他一直坐在灯下背养生主。只不过，他没背出来，我已经会背了。我等了一宿，也没法拿到他书房里的灯盏。超过了师父规定的时间，就算不现身也已经输了。”

“小葵，你怎么又忘了？刺客一击则退，不能现身！”

“刺客是杀人的，我不是刺客。”

“也罢，你收拾一下，咱们去下一站。”茅屋中飘出来一道半透明的灰白色人形虚影。对于一只魅来说，虚体出现色彩的下一步就是凝聚成人了。只是目前这种形态比透明的虚体更怪异，更不容于其他生命族群，大概只有他自小救护收养的小葵才能对此熟视无睹。魅轻轻叹了口气，晃晃悠悠向前逸去。

小葵直接冲进屋里转了一圈，出来时肩上多了一个硕大的包袱，然后迅速抢在魅身前引路。

晨风微寒，一人一魅聊着天，不紧不慢地穿林而过。

“师父，你不如先去北邙山脉凝聚实体吧！”

“不急，我自有安排！”

“师父，魅记得前世的事情吗？”

“不记得。”

“那你为什么起名叫易？”

“我的意识飘荡了很多年才醒来，多么不易。”

“不易，易，这意思反了啊……那我为什么叫葵？”

“我捡到你的时候，你睡在葵花丛里。”

“那我以后就叫易葵。”

三

易葵奔走在常人畏若虎狼的沼泽地，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她绕着沼泽中间一块灰色石头转了几圈，最后稳稳站在汩汩冒泡的浮泥上，低声道：“师父，这五年，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用刀丝施展丝术，果然很厉害。”

灰色石头中断断续续传出几个字：“不要出手，复仇很难，等我出来。”

“可是，我比他厉害！”易葵嘴角一弯，“师父，我杀了他！”

“太危险了！”

“师父不用担心，刺杀目标死后，现场只有两人，我连守望人一起杀了。”

“收尸人呢？”灰色石头颤抖起来，“你赶紧查查身上有没有血迹？”

易葵低头查看全身，发现鞋尖附着一点血色，不由面色大变：“不好！”

“赶紧清除血迹！”

“对不起，师父，血迹在这里消失会影响你束魂！我去北边处理！”她发足向北狂奔。

危险果然接踵而至，远处响起衣袂破空的风声。三道黑影身如鬼魅，一眨眼就到了近前。一个黑发老者鼻翼抽动两下，道：“目标在此处停留不少时间。收尸人留下查探，刀十七跟我追！”

易葵风驰电掣般奔出数十里，扒下鞋袜，运足腕力扔出去，瞬间被泥潭吞没。然后，她远离原先路线，赤脚走了回去。

快到易的魅实所在地，易葵远远望见一个形容枯槁的汉子蹲在灰色石头上，不觉一怔，才待离开，那汉子已转过脸来，两下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沼泽是险地，收尸人在此地查探无人，呆在原地等待同伴，正无聊地东张西望，看到这个在沼泽中行走如常的少女，心中一跳，见她要走，立刻大喝一声“站住”，展开身形向易葵扑去。

易葵退了两步，从袖中抽出一卷银丝，唰地撒开，向他当头罩下。银丝看似散乱，却根根如针，半悬在空中微微颤动。

“丝颤！”枯槁汉子瞳孔收缩成一线，脱口道，“是你杀了刀十三！”

易葵冷笑一声，并不答话，手中银丝如缕扎下去，那汉子左躲右闪也避不开银丝攻击范围，只得一边举起双手硬击上去，一边撮口长啸。

震颤的银丝无坚不摧，无孔不入，直接钻透枯槁汉子的手腕扎满他头颈，那啸声未出口便噎住了。枯槁汉子随即一头栽下来，易葵一脚将他踹出老远，扑地坠入泥沼。

易葵走到灰色石头前，郑重道：“师父，我要逃亡去了，你保重！”

易叹息道：“追你的还有两人，一个很年轻，叫刀十七，另一个是高手，我也挡不住他。”

“师父安心在此束魂。”易葵挑起眉毛，“我走了，过阵子来看你！”说着闪身离去。

四

一天，两天，三天，五天，十天……沼泽地一连半个月都无人经过，方圆百里一片死寂。十天前易葵走后，天罗的两名刺客又从易身前经过，因为追出去没找到目标，回来又没找到收尸人，那名高手在暴怒中扬言要发下天罗令，九州追杀凶手。

易目送两人离开，静静等候在沼泽中。十五天过得很快，他束魂的进度却越来越慢，渐渐心就沉下去了：难道小葵被天罗抓住了？

易是一只魅，在虚体时期就有强烈自主意识的魅，似乎很熟悉天罗，又十分仇视天罗。他漫无目的地飘游了很多地方，懂得了很多知识。后来，他发现了在天罗刺杀后的幸存者。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个四岁的小女孩十分亲近他，就算因为伸手要抱他却一头穿过虚影栽倒在地，她还是摇摇摆摆跟在他身后。易看着她灰头土脸的样子，心就软了，从此一直守护在她身边，教她成长，亦师亦父亦友。

师徒俩分开从未超过十天。易为了凝聚成人，在沼泽地呆了五年，易葵也在附近守了五年。如今易葵半月杳无音信，易心中满是不安。他思量再三，慢慢终止了凝聚。

沼泽中的灰色石头震颤了两下，倏然不见，泥污中飘起一名十六七岁裸体少年，少年闭着眼睛，面色又青又白，半晌才抚着额头睁开双目：“凝聚成形，可惜还差半步！”他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掐着指头念了几句咒语，身上便多了一套灰白色衣服。

“该去找小葵了！”他飘行在沼泽地上，使劲揉着眉心，“不知道这孩子还认不认识我？”

五

隐蔽，逃亡，被捕，这是易葵离开沼泽地之后十五天的经历。天罗令出，杀手拉了一张大网，将易葵堵在北邙山中。没多久她竟然撞见了刀十七，诧异地认出这位童年被父亲逼着做修记的原书墨。遇到原书墨很不幸，因为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师父刀零，就是易也打不过的高手，易葵连他十招也没接住。遇到原书墨也很幸运，因为他求情，易葵没有被当场格杀，也没有被严刑逼供，更没有受到监禁者的非人凌辱。她只是被铁链锁在地下室的铁柱上，整整三天粒米未进。

“咔哒”一声轻响，铁门开了，原书墨悄悄闪进来，将一壶清水凑到易葵嘴边。

易葵喝完水轻声道谢。

原书墨垂下头：“小葵姐姐，我救不了你，我真没用！”

“怎么会呢？”易葵轻轻道：“没有你，刀零那个混蛋早就杀了我了！”

“他是我师父！”

“好啦，你先走吧！你师父没杀我，我赚啦！”易葵开始闭目养神。

原书墨见她不肯睁眼，无奈离去。

不多时，铁门又响了，原书墨拿着一串钥匙冲进来，叫道：“快走！”

“出什么事了？”易葵愣了一下。

“师父不在，有人杀进来了！我们都拦不住。”原书墨飞快地解开她的铁链，“你趁这机会快跑吧！”

何人能将天罗刺客杀得束手无策？莫非是师父来了？不对，不对，他还在束魂阶段，没办法离开。易葵第一个想起的是易，又排除掉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跟在原书墨身后，琢磨不透。

来到地面，院子内七零八落躺了一地天罗杀手。人没死，都软绵绵地趴着。还有三个杀手围着一个灰白的影子厮杀。

原书墨刚拽着易葵偷偷从廊下闪过，就看见眼前一花，一个灰白衣服的少年挡着前面，右手五指直抓下来。原书墨翻手迎上去，立刻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连带着易葵踉跄了几下，差点跟着趴下去。

那少年伸手拍了拍易葵：“起来！”

易葵又惊又喜：“师父你束魂成功了？”

易忍着头痛，急道：“快走！”

易葵看了看原书墨，踌躇着迈不开步子：“师父，他没事吧？”

“谁敢犯我天罗！”厉喝声起，一把威猛的长刀横劈过来，刀零还是准时赶了回来。

“小葵快走！”易葵鬼魅般地一飘，直撞进刀零怀中，十指扣住他的双肋，尖啸一声，全身鼓胀起来。

刀零大惊：“未凝聚成功的魅！”

“小葵，我的名字叫易小冉！”易微微一笑，双臂振起，轰隆一声巨响，与刀零化为齑粉。

“师父！”两声痛呼隐没于遍地血肉中。

易葵提剑而起，将满地软倒的天罗刺客尽数杀掉，独留原书墨一人。她掷下长剑，冷冷道：“从今天起，有我无天罗，有天罗无我！”

原书墨伏在地上，泪欲出难出，看着血流满地的院子，满脸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