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7】囚虎

[参]乱世之狮

囚虎

一
　　胤武帝北离十七年十月 北都议和，风炎第二次北伐终告失败。
　　九州众生的命运有时仿佛就真的是星辰诸神手中随意翻覆的骰子，似乎是昨天才披着荣光归来的北伐英雄，今天就已经成为悖逆之贼。这座名为虎牢的监狱传说曾经是前朝淳国国君囚禁猛虎的地方，后来依着陡峭的绝壁修建了堡垒，成为淳国守卫最森严的监狱。
　　沉重的绞盘拉起铸铁大门，一条狭窄的通道贴着山壁凿出，通道边依次分布着十八个囚室，囚室的另一边就是万仞绝壁，遥遥望去其下是大海翻卷白浪拍打在黑色的礁石上。如今这里只关押着一个人，这一个人却动用了整整一队禁军看卫。
　　“名为虎牢的监狱，如今真的关押了一只猛虎呢。”说话的是个身量高挑的女人，她头戴一顶黑色的幂蓠，穿一领男子式样的深灰色丝棉锦袍，双手笼在袖中。当值的守卫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男人和女人在幽深狭窄的囚牢中相遇。隐在黑暗中的男人轻笑起来，“阿玉，好久不见。”
　　“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女人摘下幂蓠露出清绝的容颜，她年纪已然不小，只是皮肤瓷白，眉眼修长，看上去宛如一尊清冷的玉雕。她跪坐在男人面前，低头将从人递上来的黑漆食盒中的东西一一排开，纤细洁白的脖梗完成好看的弧度，宛然如同白鹤。
　　一碟井盐腌的咸鱼，一碟油腻的卤牛肉，一碟盐水黄豆，一碟炸的酥脆的猪皮，两个粗瓷坛封上的烈酒。
女人在摆下这几样菜肴的时候，指尖流溢着莹莹的绿色光华，随着那些菜肴一一摆好，仿佛画卷从女子的身边展开——油腻的桌椅，昏黄的灯光，风中飞卷的酒幡，小店里飘出的卤肉的香味，黑暗幽窄的小巷，偶尔踉跄走过的醉汉……男人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环顾四周，这里已不再是淳国毕至城的监牢，而是天启城的黑街。
　　顺着男人的目光望过去，不远处的一个小摊上，少年和少女并肩坐在那里。

二、
　　几杯辛辣的劣酒下肚，少女的脸上腾起了红晕，她一口干尽杯中酒，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朗声道：“醒掌杀人剑，醉卧美人膝，快哉快哉！”姬扬看着她的样子不觉失笑，明明是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贵族小姐，却要装出一副黑街中浪荡子的模样，他从怀中摸出十几个铜毫来放在桌上，拎了长枪就准备离开。
　　这时，少女用筷子敲打着碗盘，唱起歌来： “雁过霜天，双双成行；铁河水寒，秋草已黄；胡笳谁奏，零落如殇。雁归南方，蒹葭苍苍；人如转蓬，天下哀霜；吾心所往，北望故乡 ”
　　少女清澈的嗓音从昏黄的酒肆灯光下流淌开来，姬扬停下准备离开的脚步，拄着枪听完了整首曲子，他仿佛并不是站在黑暗幽深的帝都黑街上，而是站在北陆苍茫的草原上，看着风吹过草原，如海浪般起伏。
　　一曲终了，少女手里转着粗瓷酒杯，摇晃着杯中浑浊的酒液，忽然大声道：“喂，告诉你个秘密，我明天就要嫁人了！”她扬起头来看着姬扬：“你能不能再陪我喝一杯？在我们淳国，出嫁前都会有很多很多女孩陪着新娘子说话，可在天启，只有我孤零零一个人。”
　　年轻的金吾卫又坐了下来，他本就不敏于言，如果是十三公子在这里或许可以说几个逗她开怀的笑话，如果是叶正勋或许可以温言劝慰她几句，可偏偏她遇上的是姬扬。他只是挠挠头默默坐在她旁边，斟上一杯酒陪着她。
　　她一时高歌一时喃喃自语，一时讲起来毕止城的风物，一时又说到她小时候打碎了父亲喜欢的花瓶嫁祸给弟弟这样的事迹，说着说着，少女渐渐醉倒在酒肆油腻的桌子上。姬扬看她醉了，想挪动一下身子，却发现她的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衣袖。她的脸颊被醉意染上一层胭脂色，宽大的衣领中露出洁白纤细的脖梗，几缕发丝从发髻中散落在肩头，她喃喃着说：“阿爹，我不喜欢那个人，不喜欢那个人啊。”

三、
　　站在迎接淳国使团的队列中，姬扬揉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一边听着旁边的金吾卫弟兄们在低声抱怨仪式的冗长。本该站在他身边的苏瑾深也告了病假，十三公子和公山先生最近似乎总在商议什么，他知道这一次淳国使团带来的淳国公主将嫁给锦王，有了淳国的帮助，锦王在夺嫡之路上又增加了一大强援，而无疑这会使得十三公子本就微小的希望变得更渺茫了。
　　姬扬抬起头看看铁青色的天空，要下雨了。
　　旁边的金吾卫用手肘碰碰他，他看向御阶下方，淳国使团的队伍正缓缓走上来，在先是六对旌旗，一对伞盖，穿着淳国官服的正副使者，而后是持灯女史，持扇女史，然后是一顶华辇，辇上跪坐着的就是那位淳国公主。使团走到三层御阶下，淳国公主依例下辇，她扶着左右宫女的手缓缓走过列队的金吾卫们——大红绣金的七重薄纱兜头笼下，一直盖到脚踝，一阵风起，重纱随风扬起笼在她全身，如一团红云，宛然如飞——路过姬扬时，她恰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是昨夜的那个少女。
　　“告诉你个秘密，我明天就要嫁人了。”
　　“可是，我不喜欢那个人。”
　　“你能不能再陪我喝一杯？”
　　“在天启，我是孤零零一个人。”
　　好像是猛地一团酒气都涌上了他的胸口，姬扬只觉得四下里无聊冗长的礼乐声都杂乱了起来，乱糟糟的堵在他胸口。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殿阁——皇帝率诸王子们迎出殿门，这是给予诸侯使节的无上礼遇。淳国自古来扼守天拓海峡，一直是皇族尽心笼络的对象，这次淳国公将嫡长女嫁给锦王，便是要谋求一个皇后的位置。
　　变故是在瞬间发生的。
　　一丝光猛地出现在使团之中，那好像是细如牛毛的一道光，可在数丈之外的姬扬还是分明看到了——行刺！有人行刺皇帝！在瞬间的寂静中，姬扬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接着是尖叫，惊呼，混乱的脚步，他向前冲过去的时候，却恍然间在人群中看到了公山虚削瘦的脸。